还俗避祸,哪有大大咧咧冒头的。眼前这和尚不但冒头,看样子还想阻挡革命小将拆庙,胆大包天至于极点。”陈居士对我说:“齐先生,你跟我来。”
我们从佛殿里出来,顺着院子往外走。来到庙口,他指着门前两棵苍天古树说:“当时和尚就是在这里,把那些人挡住。”
我问他,然后发生了什么。
“那和尚在两棵大树之间拉了一幅巨画,大概能有十米长短,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不可思议,这十米的大画卷成卷儿,一个人也拿不了啊,真不知道这和尚是怎么带来的。”陈居士说。
“画上就是地狱变?”我说。
“不错,”他点点头:“上面画着牛头马面的鬼差。还有恶煞鬼畜,身堕无间阿鼻地狱忍受极刑凌虐的亡魂……种种地狱景象,跃然纸上,纷然眼前,据说在场所有人都惊住了,这些革命小将从来没见过如此逼真又离奇恐怖的古画,完全超越了他们的认知。”
“他们被镇住了?”我问。
“开始是被镇住,后来他们又开始喊口号,打倒一切牛鬼蛇神。一起举着锄头冲过去,如果这和尚执意阻拦,他们不介意把他活活打死。”陈居士说:“就在这时,发生了异象。”
他掏出一包烟:“抽烟不?”
我摆摆手,他自顾自点上:“画上出现了一片呜咽声,越来越响,从画里透出来。声音传到外面很远的地方。后来听知情者描述,声音很低沉很压抑,有男人也有女人的,让人毛骨悚然,全身起鸡皮疙瘩。在场所有人都怔住。声音实在太悲惨了,声声入心,真的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一样。”
“把革命小将吓住了?”我呵呵笑。
“这还不算什么,最离奇的在后面,”陈居士说:“这个和尚突然走进画里了。”
我浑身打了激灵,莫名其妙的,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我看向陈居士,陈居士严肃地点点头:“整件事你不用去质疑真假,我这么一说你这么一听,当个段子听就行。”
“然后呢?”我问。
他摇摇头:“没然后了。那和尚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他先是凭空写下了四个字,然后缓缓走进地狱的画中。画里是熊熊火海,他的身影在大火中飘然远逝,最终模糊成了一个小点,消失在无数亡魂中间,从此之后,再没有人见过他的踪影。”
我听得都傻了。
陈居士说:“这件事之后,没人再敢动这座庙。这件事流传甚广,不光是大屯子乡,你出去打听打听周围几十里。但凡上了点岁数的人大约都有耳闻。后来那段年代过去之后,气氛缓和,不再谈什么牛鬼蛇神,庙里渐渐起了香火。”
“那幅画呢?”我问。
“那幅画一直被一个老人收藏,八十年代的时候。他自己掏钱找工匠和画匠,把整幅画拓印在庙里的墙上,便形成了你刚刚看到的地狱图。”陈居士说。
我没说话,在沉思。
陈居士说:“收藏画作的老人就是我爷爷。”
我抬起头看他。
他说:“这幅画一直被他精心收藏,家里人谁也没看过。甚至不知道这件事,等到他把整幅画拿出来要画在庙里的墙上时,我们才知道他原来还藏了这么个东西。后来,爷爷把原画烧了,说此物不应该再留人间。”
我想了想说:“我比较好奇,那和尚走进画里时,他写下了哪四个字。”
陈居士沉默了很长时间,这才说:“他写的是‘天下无间’。”
“什么意思?”我问。
陈居士道:“大概意思是,那时的天下就是无间地狱。”
“怎么讲?”我看他。
“那个十年里夫妻反目,母子决裂,家破人亡,人人自危,好友之间都无法说真话。有人因为一句话获罪,甚至丢了性命。”陈居士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用力踩了踩:“人和人之间没有情爱,没有真善,没有美德。只有猜疑、嫉妒、迫害和斗争。这样的环境,这样的人间,用无间地狱来作象征,倒也恰当。”
我被他说得沉重起来,我第一次正视“无间地狱”的概念。一提到地狱,无非就是刀山火海各种酷刑,而无间地狱是所有地狱里规格最高的地方,那应该是痛苦的巅峰。
想象一个人会受到什么顶级的酷刑,对于无间地狱来说都太过于公式化。
那么怎么才能到达痛苦的巅峰呢?正是陈居士在上面说的这些。
天下无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