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了一缕清风。
高太后有此一问,文彦博与吕公著立时明白,高太后是打算有所决断了。文彦博官至平章军国重事,德高望重,自然首先由他说话。只见他沉吟了一阵,缓缓道:“禀太皇太后,微仲与尧夫俱是老成谋国之人,子瞻才干卓越政绩突出亦是俊彦。”至于刘挚,文彦博听闻他近日与御史杨畏颇为亲近。杨畏此人虽有才辩却嗜好纵横学,惯于见风使舵又好功名富贵,文彦博颇有不齿。
到了文彦博这般地位,他不做评价已是一种评价。高太后点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了吕公著。
吕公著上前一步,斩钉截铁地道:“太皇太后,依微臣之见,苏子瞻更加适合。”
高太后深知吕公著为人沉默寡言,但言必有中,不由坐直了身子,正色问道:“为何?”
“臣已老迈,微仲与尧夫也有六十了,纵然此二人为相,想必操劳不了多久啦。与其让一群老人占据要职,不若及早提拔新晋悉心培养。由苏子瞻边学边做,臣等从旁指点,来日也好避免人才断层难以为继。”吕公著沉声道。
吕公著此言一出,文彦博亦勃然变色,忙躬身道:“太皇太后,吕相所言甚是!今日我等培养苏子瞻,日后苏子瞻再培养他人。如此绵延不绝,方是大道。”吕公著的话实则揭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道理,即人才梯队建设。唯有各级人才源源不绝,才能使得政事贯彻始终,不至人亡政息。此时此刻,文彦博不禁想到了他的老朋友韩琦。前宰相韩琦三朝为相、策立两帝,为臣子他已做到了极致。但另一方面,也正是因为他的强势,使得很多有前途的臣子再无历练出头之日。待他辞相,年轻的神宗皇帝手上无人可用,胡乱拜了王安石为副相,以致朝政乌烟瘴气。
有文彦博一言提醒,高太后也明白了过来,叹服道:“吕相公深谋远虑,实乃国家之幸。”
吕公著急忙躬身一礼,连称不敢。事实上,若非慕容复提醒,他也想不到人才梯队建设的问题。慕容复于政务这般老辣实乃天授,他日由苏子瞻培养出来的新宰相必然是他这个学生。只是慕容复这般年轻,这中间又该由谁来接手呢?想到这,吕公著不由暗自发愁,见识了慕容复的眼界谋略,再看朝堂诸公他不免感觉人才难得。再转念一想,这该是慕容复自己操心的事,他不禁又自失一笑,心道:长江后浪推前浪啊!
数日后,朝廷颁下诏书拜苏轼为尚书右仆射。自此,苏轼创造了一个空前的奇迹,在短短两年之内,从一名没有编制的民兵副队长步步高升直至一国总理。右相之职花落苏轼实乃爆冷,不但在朝中势力极大的刘挚不敢置信、在士林中名气极响的程颐不敢相信,便是连苏轼本人也不能相信。苏轼自知在朝中根基不稳,不容于新党又不容于旧党,如何也想不明白为何最后竟是自己得了右相之位。他一头雾水地拜谢了官家与太皇太后,回到家中将这消息与自己的家人和学生分享,又迫不及待地吐露了心中疑惑。
他的妻子王闰之只是温柔以对,并不因丈夫骤得高位而欣喜忘形。无论苏轼在官场上是否得意,这都不会影响她对丈夫的一片深情。
弟弟苏辙实在不放心苏轼这个大嘴巴,再次不厌其烦地提醒道:“兄长既为右相,日后更当谨言慎行。”
苏轼做了一个无奈又顺从的表情,转头望向他的几个弟子。苏门四学士今日群聚慕容府,他们与慕容复相处已久逐渐了解他的实力并信服他的能力,心中已隐隐视这小师弟为马首,此时便也有志一同地望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慕容复笑道:“老师,当年荆公决意变法,罔顾民意,遗祸无穷;而温公立志尽废新法,同样罔顾民意,是以天下人人反对。如今朝廷拜老师为右相,想来是已然明白治大国如烹小鲜,当不急不躁缓缓而变的道理。”
“不错!这天下哪有一无弊端的制度?关键,还是要看如何施行啊!”苏轼感慨道。
“老师既已拜相,正该以天下为己任。无论是荆公之法抑或温公之见,都该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致君尧舜上,再使民风淳。”慕容复又道。
苏轼瞬间挺了挺胸膛,慷慨道:“为师自当经世济民,鞠躬尽瘁!”
秦观见状无奈地瞥了身侧的张耒一眼,轻声道:“我早说了,还是明石最能哄老师开心。”几句话就让他忘了深究这个宰相究竟如何而来。
张耒半张着口,半晌,僵硬地点了点头。随后,黄庭坚与晁补之也跟着默默地点了点头。
却是苏轼仍意犹未尽,再度问起了慕容复的去向。“为师听闻吏部新的调令已下来了?”
“正是,”慕容复回道,“正要回禀老师,学生不日便将启程前往西平赴任。学生不在京城,老师再留在慕容府未免遭人话柄,好在老师的府邸业已装修完工,老师随时都能搬去入住。至于我这府邸……”他四下环视了一遍苏门四学子,“诸位师兄但住无妨,只是麻烦黄师兄为我照料一二。”
京城房价高昂,黄庭坚等四人又不愿收慕容复赠送的宅院,是以至今仍留居慕容府。慕容复有这小小要求,黄庭坚即刻道:“师弟放心。”
却是苏轼急道:“怎么是西平?我明明说的是上海!”西平地处兰州以西,长年在西夏治下。直至元丰五年李宪收复兰州,夏军难守西平,这才退守西凉府。然而西平地处偏僻与夏国、吐蕃相邻,当地又多有异族杂处,这个地方于大宋而言本是名复未复。而慕容复将自己海运生意的据点定在上海,苏轼以为只有去了那里,他才是龙归大海如鱼得水。
去西夏防线本是我自己的意思,不过把我送去西平,应是痛失右相之位的刘挚在泄愤了。慕容复轻轻一笑,只道:“老师,西平既已重归大宋治下,学生去赴任也是正理。老师不可再为学生争执,以免天下人非议老师滥用私权任人唯亲。”
苏轼刚起了这个念头就被慕容复打消,不由一怔,半晌说不出话来。
反而是慕容复一脸坦然地道:“学生官职低微,留在朝堂也不足道。不若离京赴任,治一地则使一地靖宁富庶。然后以小至大,逐步落实老师的政策,改善百姓的生活。届时,老师居于内而学生居于外,内外呼应,则大事可成!”
慕容复有此说法,苏轼再无可辩驳,许久方长叹道:“终究是为师连累了你。”苏轼虽对党同伐异阴谋诡计打击报复不屑一顾,但他却实在不是个蠢人。
“老师何出此言?”慕容复诚挚道,“若非老师,学生至今仍浑浑噩噩虚掷光阴。今后学生在地方若有几分功绩,皆因老师教导有方。唯一可憾者,日后拜读老师新作总要晚上数月了……”
“说起来,昨日我写了一首新词……”慕容复有此一叹,苏轼登时满脸兴奋地提起了他的最新作品。
眼见之后的谈话进入垃圾时间,历史上留下赫赫大名的苏门四学士不由彼此互视一眼,惨然而笑,心道:看来这最受老师宠爱的弟子的位置,我是永远不必再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