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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对抗宿命,舔舐自己的伤口,把坠落的希望从尘土中捡起来,擦干净再出发。这么多年,他已能做到面对别人或是自己的死亡毫无畏惧,甚至无感。

    然而面对她,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敢面对她的死亡。

    遇到她,已耗尽一生的运气,她心有所属,他没想过要得到、要占有她,只要知道世上有她这样一个人存在就够了。

    然而他从没想过,如果她消失,他需要花多大的力气,去背负起这份沉重的回忆。

    所以他不接。

    顾柔道:“如果我死了,他一定会很难过……但如果我不去,就是别人去,别人跟我一样,也有家庭,我也没什么特殊。而且,我爹已经毁了无数人的家庭,我想弥补一些什么,那样也不至于给大宗师抹黑。”她不想有朝一日,别人指责她的大宗师护短,包庇罪人之女。

    冷山说不出话,他用孤冷又深邃的眼睛凝视她。他心里知道,不该关心她,不该这么看着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逾矩之情,他竭尽全力收紧呼吸,舌尖抵住牙根,把全部的心绪克制下去。

    他站起身,扬手,一把掠走她手上的铭牌,放入袖中。

    “吃饱了么,饱了回去。”

    “嗯。”顾柔和他一起往外走,出了酒肆门,见他往另一个朝向,不由得叫住他:“冷司马。”

    他站住了,负手回头:“哦,我不送你了,你还能自己走罢?”

    “嗯,我没醉。”

    “好,熄灯之前快些回兵舍,别在街上乱逛。”

    “我得先回去看看玉瑛。您也早点回,别一个人太晚。”

    他再一次没接话。他不知道怎么接。

    她关心他,却仅限于上下级之间,充其量是个朋友,毫无特殊之情。

    或许,保持这般朋友之间的距离就好了,微小的幸福,同时带来足以忍受的痛苦。

    他朝她点了点头。

    她抿起唇,终于朝他弯起眼睛,今晚以来第一个舒展的笑容:“好,那我告退了。”

    她转身的瞬间,他情不自禁地朝前跟了一步,却又自我警醒地止步——

    如果可以,他宁愿她别关心他,别回头看他,这样他可以从束缚中透过一口气,不至于沉溺到无法自拔。他紧紧攥着袖中她的铭牌,仿佛抓住了一种虚假而又极致温柔的幸福。如果那不是一个误会,而是她心甘情愿奉献的一生。

    他目送她从长街上离开,她果然没有回头。

    ……

    夜色渐渐浓郁。

    冷山依旧独自在街上闲逛,这个时候离宵禁不远,人不多了,他着军服的挺拔身影,在异乡的路人的服饰中显得突兀。也使得刚刚从酒馆里出来撒尿的薛氏兄弟一眼便认出了他。

    薛唐眼尖,看见冷山,对他热情相邀:“冷司马?真是赶巧了,刚好咱们哥俩在这喝酒,来来来一起。”

    这屯骑营的两位军侯,薛建和薛唐两兄弟,也是今晚跑出来喝酒。不过他们喝的酒跟先头冷山孟章喝的酒不大一样,他们两个是喝花酒。

    冷山眯起眼,看向他们身后酒肆上挂着粉彩的招牌,楼上传来莺歌燕舞的欢笑声。

    这是当地一家有名的妓院。

    薛建也催促着他,手勾着他肩膀:“走吧,打了那么久仗,来松快下!”

    在军队里,不少军官士兵都一样,枯燥寂寞的时候,少不得找当地的□□消遣解闷。冷山刚从军时,还满怀书生傲气,对这行为极为鄙夷,只觉肮脏。

    然而渐渐地,他也明白了些什么,对这行为再也见怪不怪。他常年刀口舔血地奔走在外,成不了家,也不想祸害别人家好好的闺女,把她们拖累成寡妇,便拒绝一切上门说亲的人。而这风流荒唐的勾栏场所,反倒成了他唯一的疗伤之地。

    只是别人喜喝喝花酒欣赏歌舞,调|情一番再办事,追求一番风情;他不喜欢,更多的时候,他是不说话,无论美人在侧如何询问,他都保持着一贯的沉默,只是喝酒,然后办完该办的事。长久又压抑的灵魂在女人的身体里得到暂时的放松。

    薛氏兄弟带他上了二楼,冷山心不在焉,没听他们说什么,挑人的时候被薛唐催促,才醒过神来。他朝成排的美人们望去,一个个粉雕玉琢,只是面貌模糊不清。

    薛唐还笑他,冷司马不是头一回来,怎么还忸怩起来了呢?

    他心里烦闷得紧,心想确实应该赶紧把顾柔放下。于是放眼望去,只见角落里立着个女人,长相有几分神似顾柔,就是颧骨高了些,侧面看着不像了。也无妨,反正他来解闷,也不挑长相,便伸出手,指向了她。

    一直以来,他被战争磋磨的心,绷紧的神经,都会偶尔靠这些舒缓。此刻他也不多话,回房间,把女人抱上床,便埋头苦干起来。听那莺莺呖呖欲死|欲仙的声音,脑中一片空白,他终于可以得到精神上的休息。

    战争带来的压抑和创伤,感情带来的辛酸和痛苦,他都不去想了……像是把自己泡在血和脏里,狠狠地放逐着自己,他必须跑向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忘记那个叫顾柔的女孩子,斩断对她的一切欲念和渴望。

    最后爆发的那一刻,他突然低哑地从喉咙里迸出来:“顾柔,顾柔。”寂寞和空虚在瞬间奔流如注。

    “郎君真是勇猛得紧,奴做这行两年了,没见过您这般能耐的。”那小女子依偎在他怀中朦胧呢喃,满足喟叹。他却更似跌入深渊。

    方才他紧盯着身下的人,脑子里一幕幕过来的,竟全是顾柔。他仿佛见她在自己身下臻首乱摆、娇躯剧颤,又见她泪若雨落,香汗涟涟……他快疯了——被沈砚真一语成谶,这是他的魔障。

    他没了兴致,坐在床头看天亮。

    走的时候,那小女子看着他一件件穿衣裳,依依不舍在后头抱住,问他:“郎君甚么时候再来。”他没回答,甩给她一锭金子,扣上蹀躞出门去。

    ……

    鸡鸣之时,顾柔醒了。

    半夜里玉瑛惊醒,顾柔给她弄了点吃食,玉瑛吃过,这会睡得正沉;顾柔给她掖好铺盖,穿衣服起来。

    她梳洗过,按照老习惯,要去兵舍的院子里晨练一会儿,有些打桩扎马的基本功夫荒废不得。她佩好剑,轻手轻脚出了走廊,便看见祝小鱼风风火火从外面跑来。

    “伍长,伍长!不得了了!”

    顾柔看祝小鱼眼睛上顶着两个大黑圈,不由得笑道:“你昨晚去摸鱼了?怎么没睡好。”

    祝小鱼压根没睡,她怎么睡得着!

    昨晚她遵从孟章的吩咐跟踪冷山,一路跟,从冷山和顾柔进酒馆,到冷山跟顾柔分手,再到冷山进妓院——她惊呆了,不敢置信。然后心想着冷司马大概是进去谈正经事,于是便蹲在妓院对面的巷子里等着,看他什么时候出来。没想到,一等就是一个晚上过去了!

    祝小鱼等得心都凉了——没想到冷司马是这样的人!

    她忙不迭地把这事儿告诉了顾柔。还急急问道:“伍长,俺以后还怎么当他的兵呀?”

    顾柔沉默片刻,反问:“怎么就不能当兵了?”

    “可是,他,他那样……”“他怎么了。”祝小鱼抓耳挠腮,想了半天,终于用上了新学会的一个成语:“他品行不端。”

    顾柔道:“是你做得不对。”

    祝小鱼惊呆,又兼委屈:“伍长,你怎么怪俺呀?”

    “孟军侯要你跟着他,这事是不是不许你同别人透露?那你为什么跟我说?你这不是违反将令泄密吗?”

    祝小鱼哑口无言,她刚刚一时震撼,居然把这事忘了。“可是……”

    “可是什么,你是斥候,不是街坊里的三姑六婆,看见新鲜就乱传。再说,你的上峰做什么,只要他没影响军队,没影响他的本职,又碍着你当兵什么事了?你现在马上去回报孟军侯。还有,这个事不许再跟别人讲。”

    祝小鱼被她一顿训斥,给训懵了:“嗯嗯。”飞快跑走。

    顾柔训走了祝小鱼,提着剑来到院子里,上手耍了两招,大概因为心烦意乱,总觉得这剑用得不大顺手,正犹豫着想要不要换把潮生剑来耍耍,便见到冷山从外面回来了。

    顾柔一怔,连忙归剑入鞘,迎了上去。

    她同他汇报玉瑛的情况。冷山点头道:“那你照顾好她,跟阿至罗说,放她休息两日。”

    顾柔见冷山满脸疲惫,心想祝小鱼所言,昨晚他去狎|妓十有*是真的。正在迟疑之间,冷山已经擦身走向兵舍,她突然看见他后颈有一道淡淡的胭脂红印。

    顾柔吓了一跳,脸上红热了,慌忙四下看了看,没其他人,赶紧叫住他:“冷司马,冷司马,您等等。”

    冷山站住了:“怎么。”

    她羞于启齿,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您,您刚回来啊。您是不是身体不适了,要不要休息会再去?或者……先沐浴更衣会好些……您现在要去哪?”她是担心他这么出现在众人面前,对他名声不好。

    她的话罗里吧嗦,声音莺莺呖呖,又让冷山回到方才的梦靥。他不耐烦道:“顾什长,本将用不着事事知会你罢。”

    顾柔讪讪:“那倒是不用。”“那你问什么问。”他绕过她就走,像是躲灾|荒。

    才走两步,又听她在后面叫:“冷司马……”“干甚么?”他立住回头,极是不耐。

    “你后面有……”“有什么?”

    顾柔说不出口,咬牙掏出手绢,绕他背后,用力把那道胭脂抹了下来,又飞快收回手。

    冷山瞪着她瞧。

    顾柔尴尬地把手绢展示给他看了一眼。

    她的手又白又细,玉笋般地裸着……真该给女人的手也穿件衣服。冷山也不知盯着那抹胭脂,还是那只手看,反问:“怎么。”

    顾柔尴尬,小声解释:“免得他们瞧见议论。还有,您以后办那事……可得小心着点,别……别染上什么病,花柳啊,梅啊,什么的。”

    冷山愣了半响,一股血气冲到喉头:“你管得够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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