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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县城街道,华灯初上,总算有了几分热闹人味儿。冷山漫无目的地沿着街道走,很快地,他发现后头有人跟踪。
他没回头,故意走过铁匠铺子,映着锃亮的招牌一看,身后不远处倒映出一个穿白鸟营鹰服的影子,是祝小鱼,鬼鬼祟祟跟着他,不知作甚。
他刚要回头去问,边上胡同里出来一人,急匆匆地来到他跟前,用熟悉的嗓音叫住他:“冷司马。”
冷山被打断,一愕之下,只怕是自己喝醉,产生出来的幻觉:“顾柔?”声音里透着疑惑。
“冷司马,我找了您一天,他们都说您出来了,我来碰碰运气,还好。”顾柔是特地追出来找了他一路。此刻见到他,她打开腰包,从里头取出两枚木刻铭牌,双手呈交给他。
她深吸一口气,竭力令自己变得沉稳、平静,不带哭腔地道:“这是玉瑛托我交给你的……”
新上任的都伯向玉瑛这次活捉铁衣骑士,替白鸟营立了国师颁布悬赏令以来的头一功,然而她手底下两名斥候,却也因为在任务中受到重伤,不治身亡。
按照惯例,士兵阵亡后铭牌上缴,向玉瑛头一回面对这样的事儿,心情难以平复,这会儿正让田秀才和赵勇轮流安慰劝说着,顾柔便替她来交,同时把两位阵亡士兵的名字上报给冷山。
和她那毫不掩饰的浓烈悲伤不同,他显得冷峻又沉重,这样的死亡他过去面对过很多,比她更有经验,也更学会内敛。
见他接了铭牌,她道:“那冷司马,我不打搅您,先告退了。”“且慢。”
她的手腕被握住。
然而,他没有用力,那短暂的一握在她回头之际,便很快地松开了。一切同她的近距离接触,他始终谨慎对待,不越雷池半步。
顾柔仰起头看向他,清媚的眼里仍浸透伤感。冷山道:“跟我来。”
顾柔跟着他穿过人流,和他往一家小酒肆钻:“冷司马,这是……”
“坐下来,陪我喝两杯。”
“可是我还得回去告诉玉瑛……她一直睡不着觉,我得陪着她。”
他已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招呼小二过来点菜:“她又不是孩子,犯得着你来哄,坐下。随便上两个菜,一壶酒……你们这什么酒出名?”
他那不容质疑的口气,顾柔素来不敢违抗,只好拖出凳子,在他对面坐着,看小二如数家珍地推荐自家的酒。
菜点完了,酒先上来,陪着一碟腌菜。顾柔像是想通了,既然来了,那就喝吧,从筷笼里抽了一双筷子,却觉食欲全无,又怔怔地搁下。
她的茫然,他全瞧在眼里,只是不知该如何安慰。他能够游刃有余地处理白鸟营所遇到一切的棘手事务,却很难整理面对她时产生的种种情感。他晓得她担心向玉瑛,然而更需要被担心的,反而是她自己——向玉瑛比顾柔坚强得多,以她的个性必然能很快恢复,重新投入战斗中去;然而顾柔……某种程度而言,她同他有点像。总是满怀心事,心思又过于敏锐。
顾柔捏着筷子,忽然醒过神,怕就此扫了对方的兴,连忙举樽道:“冷司马,属下敬你一杯。”
他不接,把菜碟推她面前:“不会喝别瞎喝,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哦。”顾柔只得放下酒杯,一边夹了口菜,送进嘴里,听见他随口的询问:“吃过了么。”
顾柔摇摇头。玉瑛心情低落,什么都没吃,她陪着玉瑛,便也没吃。这会儿教他一问,才觉得真饿了。“冷司马,我能再叫碗面么?”
“当然,”冷山略显诧异地回看她,“反正你结账便是了。”
“……”顾柔举起手,“小二,再来碗牛肉面,多加汤!”
他一猜就知道她没吃,他又问:“午饭吃了么。”顾柔摇摇头,心里奇怪,怎么冷司马也跟大宗师一样,老逮着这些琐碎的事情问?
“不管发生什么,有得吃的时候就要吃,别等到没得吃,才知道食物矜贵,”他挑着盘里的翠绿菜心,顺手往她碗里丢,像是喂猫,“你看你们孟军侯,他就是不按时辰进东西,才得一个胃心痛的老毛病,节骨眼上忒误事。”
顾柔听了奇怪:“那他为什么不按时吃饭?”
被冷山轻瞥一眼:“等你出任务,教你埋伏三天三夜不准动的时候,上头没发话,你敢吃么?孟章他是管人的,自然要做个表率。”
顾柔点点头:“我晓得了。”面上来了,她拧了一筷子,送进嘴里,突然想到:“冷司马,您也吃啊。”
“吃过了。”
顾柔听了更奇怪:“您吃过了还吃?”
他自然是特地为了她,见她心事郁结,便把她引这来,想要开导开导她。
冷山不答,只是喝酒。一脸“老子喜欢老子乐意你管得着么”的不解释,顾柔便不多嘴了,想着他行事总归是很强硬的,不问也罢。
三杯酒下肚,顾柔开始说真心话:“冷司马,不瞒您说,我真怕有一天,玉瑛她也变成一块铭牌,那,那我怎么拿得下手……我只怕到时候,我连喘口气的勇气都没了。”
顾柔嘴里含着菜,捏着泪穴。这些话她从没跟别人说起过,更不敢对大宗师说,大宗师最心疼她,要是她总跟他倾吐这些苦楚,还不得让他陪着心疼死。所以每次在他跟前,她总归会报喜不报忧,挑着一些白鸟营的好处说,尽可能让他安心。
但是冷司马面前就不一样了,他是身经百战的斥候统领,同他请教一些经验,总归没有错。
冷山顿了顿,道:“你才这么点勇气啊。”
顾柔嘴里的菜刚往下咽,就给噎住了。
她也不想被上峰小看,于是用力吞下去,正想着辩解两句,又听他道:“我以前在射声营干过一段,你知道吧。”
顾柔一怔,对他这个突然起的话题茫然点头。
“我姑父邝汉,当时是位名将。”
这个顾柔听过:“我知道,是邝大将军,征辽东,打西凉。”
“对。”他点头,顾柔忙给他斟了杯酒,邝汉的名气不光在大晋无人不晓,甚至威震边关,羌胡听见他的名字,看见他军队的番号,都要退避三舍不敢妄动,可见威风之盛。然而他却无心赘述这些功绩,只是简短地道:“后来,我姑父在樊城一战中战死。”
顾柔朝他看,他仍是那般平静刚毅,冷诮耸峙。
“因为当时的斥候没能及时传出情报,我那会跟着他陷在敌军包围里,他掩护我退,但选择了错误的方向,最后我冲出去了,他没能,被围杀。”
说至此处,他一饮而尽,轻轻吐出一口酒气。
顾柔连忙再给他满一杯。
他脸上满是回忆的神情,平静中带着悲哀:“那会,这事儿我一直忘不了;憋着一股劲打下樊城,战斗一结束,我就跑去跟白鸟营的人打了一架。当时白鸟营是邢风在管,你们孟军侯那会还是个兵豆子,帮着他,上蹿下跳,趁乱给老子脸上砸了两拳。这狗东西。”
他说到此处,轻轻笑了起来,本是年轻英俊的眉眼里,却透着一股历尽劫难的苍凉。
顾柔没笑,只是望着他不说话。她隐约地感觉到,他心底一定藏着许多事,很多情绪,只是他用坚冷的外壳把自己包裹了起来。
他笑了一会儿,渐渐地也不笑了,面色一正,看向顾柔,问道:“顾柔,按照军规,军侯级以上的将领,在军中斗殴生事,应当如何处置?”
顾柔一紧张,连忙在脑海中回想,好久没复习军令了,幸好仔细想想还记得,忙道:“连降三级,贬为百夫长,领一百军棍。”
他笑了,顾柔心头一松。他点头道:“不错,当时我就这么领了罚。后来不久,我便跟上头提要求,这百夫长我也不想做了。”
顾柔道:“所以,您去了白鸟营做斥候?”
“是,”他回望她,眼中,一抹宁静又沉稳的光芒渐渐凝聚,“不是在阵前冲锋陷阵才叫城墙,敌人还没动,我们先动,这就是斥候,斥候的情报至关重要,往往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我们白鸟营,就是要在攻的时候发起第一道冲锋,守的时候为军队构筑第一道城墙。你懂吗?”
他说罢,喝了一口酒,感觉有些昏眩了。不知不觉,说了这么多话。
她在旁边道:“我懂。”
他嗯了一声,自斟自饮:“懂了就回去睡吧,当兵的人没工夫伤春悲秋。”
她没动:“冷司马,我有东西给您。”
他顿了顿,看向她。
她的眼神一样地坚定,可是这份坚定里,比他多一分柔软和细致,她的眼睛生得很媚,说话时总像是含着一汪水,柔澈明净。她对着他,慢慢垂下眼睛,从腰间取出一物,极其郑重地捧到他面前——
“冷司马,这个,给您。”
他的心猛然一颤,手中酒杯一斜,险些洒出酒液:“你什么意思?”
顾柔递上来的,是刻着她自己名字的士兵铭牌。
“我知道我要被派去建伶城了,我知道您留守,我跟孟军侯去。这个劳烦您替我保管。”
铭牌的背面,刻着国师和顾欢的名字。
他不接,怔怔盯着她看,一刹那间,竟然显得有些失魂落魄。他声音沉哑地道:“顾柔,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么?”
“我知道,我要是回来了,您就还给我;要是……没回得来,就把它交给大宗师。”
——顾柔当兵不久,其实并不知晓,在士兵里头,若是一个士兵喜欢上了哪家姑娘,便会将自己的铭牌赠予对方,表示希望和对方死后同葬,乃是求爱之意。要是对方的姑娘家接了,就表示接受了这份心意,等着他兵役归来。
不过,这些也只不过是士兵中流行的做法,倒并没有成文的规矩。顾柔不晓得也很平常。
只是这么做,让他犹豫极了,他根本不知道应不应当去接——
他曾经接过很多的铭牌,经过他的手,回到每一个哭泣的亲人身边。他把铭牌送出去了,然而伤痕却烙印在心上,他是被禁锢在囚笼里的野兽,被钉在木柱上的猛禽,他嚎叫着对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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