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切莫激动,倘若您气坏身体,儿臣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庆王肃穆凝重,尽可能地让老人作好心理准备。
“雍儿,有话直说!朕登基半生,无数大风大雨都过来了,何惧之有?”承天帝话虽如此,人却倾身探头,目不转睛,摩挲转动玉扳指的动作也停顿了。
庆王深吸口气,起身,跪在父亲跟前,仰脸,一字一句地禀告:“父皇,关于宜琳之死,儿臣怀疑可能是骨肉相残。”
“骨肉相残?”
承天帝震惊失神,蓦然捏紧玉扳指,瞬间失去思考能力,脑海一片空白,茫然重复:“骨肉相残?什么意思?雍儿,你说什么?”
“父皇,儿臣不敢妄言,幸而凶手留下了掌印指纹。目前,真相尚未水落石出,儿臣极希望自己判断错误。但又恐猜对了,却隐瞒不报,导致您仓促间急坏身体、危及江山社稷的稳定,故先透些口风,让您有所准备。”庆王毫无保留,认真解释自己的用意。
承天帝半晌没回神,暗紫常服愈发衬得其老迈憔悴,两鬓斑白,眼神发直,浑身无力,缓缓倒向椅背。
“父皇?”庆王心惊胆战,急问:“父皇,您觉得如何?儿臣去叫太医——”
“不,不必。”承天帝却摇头,挣扎着说:“无碍,朕还撑得住。”
“您还是回榻上缓一缓吧。”庆王不由分说,强硬搀起父亲,照顾其上榻、斜倚软枕半躺着。
老三从小刚强霸道,不屑奉承献殷勤,今夜他忽然如此细致,真相可能非常糟糕……
承天帝顺从地斜倚软枕,一颗心不断往下沉。但他毕竟是稳坐龙椅半生的帝王,咬咬牙,迅速作出最坏心理准备,颤声吩咐:“雍儿,此事无需回避忌讳,尽管大胆地说!”
“是。”庆王颔首,字斟句酌地开口:“父皇,宜琳遇害时,二哥与七弟在场,均有作案时机,这您是知道的——”
“莫非你二哥——”承天帝脱口打断,却又戛然而止,唇紧抿。
“二哥?”
庆王错愕睁大眼睛,意识到父亲误会了,忙说明:“您误会了,目前二哥与七弟均已洗清嫌疑,兄弟们均认为他俩是清白的。尤其二哥,他确实前半程与若干下人同行、后半程与宫女妙晴偷欢,并未独处。”
“哼!”
“泽祥荒/淫糊涂,识人不清,与贪污乱党来往,大肆收纳贵重赠礼,朕这回无法宽恕,否则他将来还不知犯下多大的错误!”承天帝黑着脸,低声怒斥,但同时放松了些,高悬着心,紧张猜问;
“莫非是小武?可他是朕看着长大的,那混帐东西,虽然顽劣不知上进,却是个一根筋,毫无头脑,令朕十分忧愁。”
“也不是他。”庆王见父亲情绪平和,这才敢直言:“父皇,儿臣怀疑是八弟所为。”
“小八?”
承天帝双目圆睁,大感意外,愣了片刻,疑惑问:“你怀疑阿宁?不可能吧?他哪里有胆子!”
庆王跪在榻前,痛苦低声道:“儿臣当真希望自己猜错了!可偏偏有些证据指向他。”
承天帝沉默不语,抓紧薄被,心突突乱跳,逐渐感觉胸闷——他其实全程怀着侥幸,潜意识拒不肯相信爱女之死乃骨肉相残,且越发坚信自己的看法,蹙眉,威严道:
“雍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朕限期三日破案,但彼时乃悲伤过度、欠缺思量,逾期不会如何的,你大可慢慢侦破。”
“父皇,难道儿臣会因为急于破案而捏造证据冤枉兄弟?”庆王脸一沉,尾音上扬,昂首,眸光坚毅。
“这、这倒不可能,朕相信你不会如此糊涂。”承天帝喃喃道,他已没了分寸,后背发凉。
庆王定定神,此刻终于吐露:“父皇,儿臣怀疑八弟,不只是揣测。首先,小八并非表面那样孝顺懂事腼腆,去年底,儿臣曾偶然于御花园鹿坡山顶僻静处、发现他在虐杀鸟雀,神态动作十分渗人,而且显然私底下常干。”
“虐杀鸟雀?”
承天帝呼吸急促,追问:“然后呢?你还有何证据?”
“其二,昨夜家宴散席前后,八弟目睹小武与宜琳争执打闹,散席后,小八与五弟先送庄妃娘娘等女眷回栖霞宫,而后五弟出宫回府,八弟去皇子所探四弟,但四弟早睡,他说要借阅书籍,下人便引领其去书房,期间,八弟支开伺候的太监,独处两刻多钟,且太监回转时他并不在书房,据称去更衣。四弟的寝殿距离御花园仅隔一条巷道而已,他有作案时间。”
“这个不算!小八与老四一贯亲密交好,探望和借书实属正常。”承天帝极力驳斥,他无论如何接受不了,愈发感觉胸闷。
“其三,”庆王口齿清晰,明确指出:“儿臣刚才去皇子所调查时,从八弟寝殿的厨房灶膛内发现一团烧成絮状的衣物灰烬,据内侍供认,八弟傍晚返回寝殿卧室逗留约一刻钟——儿臣下午寻获的两条线索,其中一条正是发现凶手遗留的一角月白衣料。”为了避免牵出容佑棠和赵宜琪,他有意隐去了部分。
承天帝瘫软靠着软枕,继续否认:“不不,你只是猜测,并无真凭实据!”
“儿臣只盼望自己错了。”庆王无奈表示,他为父亲拉高薄被,正色提醒:“宜琳的性子您也清楚,时常得罪人。但她虽树敌不少,却只得罪了亲友和下人,并无外人。”
“那又如何?谁家的兄弟姐妹间不打打闹闹的?就算宜琳偶尔任性捉弄弟弟,难道小八会恨得杀害姐姐?不可能,绝不可能。朕认为你的推测没有道理!”承天帝频频摇头,固执地否认,内心惊涛汹涌,思绪混乱。
“此案的关键证据是那块染有宜琳和凶手血迹的粗布,只要画师修复清楚掌印和指纹,即是追凶的铁证。”庆王严肃指出。他的心被硬生生剖成两半:一半是惨死的妹妹,另一半是疑凶弟弟。
承天帝张口结舌,腹内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此时,画师们正在墨阁连夜修复血印,儿臣已暗中布防,不知能否抓住什么。”庆王据实以告,坦言道:“您是父皇,儿臣不敢有所隐瞒,只盼您节哀顺变,龙体康健。”
“墨阁?”
“是。”
承天帝轻声问:“可是在祈先殿对面?”
“是。”
沉默半晌
“来人!”承天帝忽然扬声呼喊。
庆王不解其意,忙问:“您有何吩咐?可是想喝水?”
承天帝疲惫地摇摇头。
李德英碎步快速进入,落脚无声,恭谨问:“陛下有何吩咐?”
“你挑些口风紧的,即刻安排秘密摆驾祈先殿,不得泄露丝毫行踪。朕要静思一夜,缅怀叩敬列祖列宗。”承天帝面无表情地下旨。
“是。”李德英垂首领命,火速下去忙碌。自古伴君如伴虎,他伴驾半生,一眼便判断皇帝此刻怒极,濒临雷霆爆发,吓得不敢多说半个字。
“父皇,您这是?”这回轮到庆王震惊失神。
承天帝一声哀叹,果断掀了薄被,准备下榻,面容冷硬,叹道:“雍儿,朕认为你的猜测毫无道理,却不得不重视,毕竟事关皇室和睦。但,朕必须见到真凭实据、必须无可质疑。否则,你今后不准再胡说八道!”
皇帝年事已高,加之遭受丧女打击,下榻动作迟缓,费劲地弯腰屈腿,脸颊悄然长了好些老人斑,须发灰白。
风霜世事无情,岁月催人老。
跪在榻前的庆王仰脸,惊觉记忆中威风凛凛高坐龙椅的父亲不知不觉竟已老态至此!发自内心地难以置信,怔愣轻唤:
“父皇……”
“嗯?”承天帝坐定榻沿,低头,与一贯爱直言顶撞的犟儿子对视,欣慰认定自己并非全然的教子无方。他腰背佝偻,宽慰地解释:“起来吧,朕并非怪罪于你。只是你说的太匪夷所思,倘若为真,一旦传出去,必将贻笑万年,给大成列祖列宗抹黑,皇室尊威荡然无存。”
“父皇顾虑得是。”庆王莫名心酸,且开始内疚。他因生性强硬霸道,不知与更加强硬霸道的父亲顶撞多少次,父子关系最僵时,他被父亲派去戍卫西北边境,两地分隔十年。
人之常情,愤懑难以避免。但此刻,他在确认父亲已老得不能挺直腰背、无法声如洪钟厉声斥责自己后,那股似有若无的愤懑之情奇异地烟消云散了。
只要没彻底决裂,终究血浓于水。
庆王跪立,垂首,沉默为父亲穿鞋,动作笨拙,但一丝不苟。
承天帝亦感触良多,眸光慈爱温和,任由儿子侍奉自己,沉痛诉说:
“起来吧。唉,你二哥有结党的嫌疑,且张扬不知遮掩,众目睽睽,朕若视若无睹,只会引发朝臣反感,危及社稷。”
庆王搀扶父亲起身,强硬冷静道:“您公正无私,勤勉为国,严惩一连串贪官污吏,连二哥也没宽恕,谁要是敢不依不饶、借题发挥谋私利,儿臣第一个不放过他!”
“有话好好说,斯文和软些,别总这么粗蛮,你究竟知不知道外人对你的评价?”承天帝烦恼问,觉得自己因为儿女操碎了心。
“儿臣不知。”庆王坦荡荡,浑不在意。
“唉,你啊。”承天帝摇摇头,暂且放过,眼下他得解决更重要的事。
皇帝秘密摆驾祈先殿,决意亲眼目睹、亲自求证,庆王与大内总管一道,鞍前马后地安排护卫随从,足足忙碌个把时辰,穿戴整齐的承天帝心神不宁,在厅里往返踱步,忧虑重重,突然问:
“雍儿,那事还有谁知道?”
庆王停顿瞬息,垂首答:“仅是儿臣个人的猜测。”
“是吗?”承天帝缓缓靠近,威严逼问:“那姓容的小子呢?你们一同查案,他不知道?”
事关皇家惊天丑闻,庆王一口咬定:“他不知道。”
“哦?”承天帝面沉如水,瞬间动了杀意。
庆王敏锐察觉,当即郑重其事承诺:“您尽管放心,他绝对‘不知情’。”
“你们的事,朕现在没空理会,但他必须‘不知情’!一旦出了差池,统统算他的错,到时休怪朕严惩。”承天帝毫不留情地提醒。
庆王心头一凛,登时懊悔没能撇开容佑棠,屏息颔首:“儿臣明白。”
“那小子机灵慧黠,朕相信他必出了力,但做人切忌‘聪明反被聪明误’,更严禁罔顾大局,自作聪明。”承天帝不怒而威,通身散发不容忤逆的帝王气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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