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楚自他肩头振翅,一跃而上,那匾额便往下沉了沉,又猛地弹回原处。
这牌匾之后空空如也。
解凌遇抬眼看,不作声,率先走过匾下,阳光忽然暗了,四围依旧过影匆匆,却都是奇形怪状——妖气是冲天的浓,那些妖怪有的獠牙戳至胸口,有的长了三条尾巴,更有甚者不成形状,是一滩烂泥,每一只都拿着碗罐瓢盆之类的物件,似乎各自有事奔忙,挤满这层楼宇。同时,在每一只妖怪身上某处,全都系有一条蛛丝般的细线,晶莹流光,自高处垂下,而细线源头隐于喧哗与轻烟,并不可见。迈步须得时时小心,不然就会撞上头顶屋栏的庞然大物,或是踩中满地乱爬的米粒小妖。
解凌遇握剑,驻足。
他想,他已置身烙仙楼中。
那些雕的梁,画的栋,向上望不到尽头,他想全城的木料应当都聚于此楼了,或漆黑或沉红,又或是浅浅木色,相互影绰,成一幢山水。解凌遇仰望片刻,望不出顶有多高,只知自己处于地面一层,这楼与平康坊的那栋青楼相似,都是中空结构,一个高高的空筒连通楼顶与楼底,房间沿圈排布,一层层重叠。
单层的面积倒是至少放大了十倍。
解凌遇挡在一只妖怪面前,看准他的“蛛丝”,尝试着拉了一把。
妖怪大叫一声,惊慌失措地露出两颗巨大的板牙,他在没成妖之前,大概是只土拨鼠。
“你在运什么?”解凌遇指指他手中的陶罐。
妖怪从他手中抢回细线,没听见问话似的,兀自走了。
“他们是听不懂你说话的,”解珠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大坛子,抱在怀里,逸出阵阵酒香,“那些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蚁鼻钱,一种只在这楼中流通的货币,只有给楼主干够了活儿,把自己的容器填满,才能在这层办事。”
“来一口吗?”她开了封口,把酒坛捧到解凌遇面前。
“不了,”解凌遇再次仰望,“上面几层,也能办事?”
“对呀,仅一层便有十八尺高,拢共六层,各司其职,底部这层就是专帮妖怪找寻遗失之物的。”解珠又把酒坛递给寻青,盯着他喝下一口,才道,“至于上面几层……佛祖说,世间灵识皆有五欲——财、色、名、食、睡,五欲正对应每层需要换出的东西,而与之相对,能够换回的也是越高越难得,越高越稀有。”
“第六层呢?”
“你要修簪子,便是补回破碎的死物,第三层就够了。”解珠抱回酒坛,半边脸蛋抵着坛口。
“第六层呢?”解凌遇还是问,也还是盯着阻挡他视线向上的烟雾。
“几百年能上五层的都屈指可数,小鱼,你还是不要眼高手低!”解珠轻笑。
“我想知道第六层是什么。”解凌遇收回目光,直直望向身边的赤狐。
“我也不知道呀!人在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苦乐自当,无有代者,”解珠辍饮美酒,脸上也浮起氤氲,“这是哥哥刚回青丘那段日子对我说的……”
“爱欲。”解凌遇低声重复,字正腔圆。
解珠则倚上寻青的肩膀,像是已经醉了:“可他很快就走了,后来我才得知,他是独自去昆仑领天罚,不想连累我们。”
解凌遇默默听着,低下头来。
他忽然看见在这圆形楼底中央,无数妖怪步履交错的地方,摆了张矮桌,矮桌上铺了张绛红长巾,放了一把七弦琴。
这楼里的装饰也都是红色。
琴是乌黑,与他仅有三步之远。
它就在那儿横着,那么寂寞的样子,为何谁都对它视若无睹?
“你想弹它?”解珠被寻青扶来,摆了摆手,“我只能告诉你,它年年摆在这最热闹、最显眼之处,却没有一只妖怪敢碰,甚至连看,都不敢多看几眼。”
“为什么?”
“因这是烙仙楼主心爱的东西,碰了就要杀头!”
解凌遇静视那把琴,怔了半晌,走至琴前。
随后端正坐下,整理身上青衫的衣袖,端起手腕,拨出第一把弦。
他知道自己要弹奏什么。
未曾受人指导,也未曾主动学习,只在平康坊看解钏弹过一次,在夫诸背上看他用细叶吹过半曲,这就是解凌遇对人间音律的全部了解,如今却不曾犹豫——他早就把旋律铭刻心间了,每一次捻拢按挑,他好像都知道该怎么做,连这底气从何处而生都来不及想。渐渐,缓缓,弹奏由顿挫转至顺畅,这琴曲也正弹至高昂清绝之处,琴音迸溅,笃定得宛如不经琴弦,直从他指尖刺出,连至他一颗滚烫心脏。
不知何时周围静了。
不知何时,往上一层,两层,三层……都静了。
那些匆匆忙忙的妖怪好像都停止了脚步。
咚。咚。
却有敲击声渐重,在很高的某处,一节一拍,合上他的琴调。
解凌遇手下弹拨不断,这一曲像是永远也弹不完的,深吸口气,他用力抬起脸来,遥遥看去。密密麻麻的妖怪挤在一层层的围栏之后,正与他一同仰望,而在所有目光汇集之处,喧嚣停了,烟雾散了,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已经不在,唯有解钏独坐梁上,垂着眼眸,膝头放了只青铜色的鼓。
他好像笑了,知道所有人都在看着自己。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琴前的少年。
而解凌遇看他看得极清,比琴上的老弦与陈旧刀痕更清楚,不知为何,忽然泪流满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