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这不是商量的语气,话音未落,人已经飞身立于鼎沿。两只鼎足的平衡被他打破,鼎身如浪中孤舟一般剧烈晃了几遭,站稳前的一个趔趄可谓惊险,那些隐身雾中的罗刹爆发的尖笑就像是饿鬼瞧见了就要落入碗中的一块鲜肉,撞出阵阵声浪,在这石腔之中层叠翻涌。
不过解凌遇已然静下心来,不曾受其干扰。
他定立直至巨鼎恢复平稳。
当然不能两眼一黑纵身一跃,他自有他的谨慎,此时适应了鼎中晦暗与冲鼻怪味,他也终于辨出些异于浓黑的东西,处于方鼎底部正中,隐隐透出金光,模糊地渗过那深深的、似有实体一般的黑气。
上衣内袋里的锦囊发了热,似是其中灵珠正与鼎底呼应,而在看见暗淡金光的那一刻,解凌遇也察觉到某种呼之欲出的感应——他的身体也发了热!
他要拿到它,不,是拿回它,他就必须下到鼎中。
“小鱼你给我回来!”解珠已经喊了多时。
解凌遇则一步向前踏入,怦,怦,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却没有预想之中落地的声响。
他被拦在半路了。
拦他的网无形,无色,就连双脚踏上表面也毫无知觉,感受不到其存在。但它确实是存在的,剑劈不开,拳锤不碎,让他就算稍稍靠近了金光,也依然是触不可及。
太古怪了,难不成是幻觉?解凌遇跃回鼎沿,垂眸而望,那里绝非空无一物。
结果他还没来得及想个明白,更没来得及看看那些困了解钏三百九十九年的铜墙铁壁,就被扥着领子拽回了地面。
解珠甩甩手腕,居高临下地瞧着卧地的他:“你为何非要进那破鼎?”
巨鼎仍在嗡嗡狂震,解凌遇被她摔得骨头酸了好几处,站是马上站了起来,脑中却越发混乱。他不得不惊于解珠的身手与力气,这都是她方才未曾表露的,不知是否刻意为之,要他放松戒备。
“鼎中有样东西,我得为师父取出。”他没有完全说实话。
“他带你来这昆仑火狱,就是为了那样东西?本要两人一同来取,如今责任全都在你一人肩上?”解珠问。
“正是。”解凌遇点头。
他盘算着再次登鼎,也盘算着说服解珠进去给自己搭一把手,争取把那屏障破开,然而没能走上一步,也没能说上一句,他就眼前一黑,重重昏倒在地。
寻青看看地面昏死的人,又看看妖瞳毕现的赤狐,握紧斩妖剑柄,一动不动。
他也没想到这六尾狐的修为已经纯属至此。
解珠收了法术,掸掸指尖:“看呆了?那屏障是在护他,他现在还没有入鼎的资格。”
“资格?”
“或是因为修为不到,或是因为他根本就不是那个人,进去了只有失魂溶骨的份儿,”解珠轻声说,“也算是一种考验,或试炼?如果他有资格,屏障根本不会显现。”
此话一出,便有罗刹发出怪叫,好像在为不翼而飞的吃食叫屈。
“那屏障是你兄长所设?”
“也许吧。”
“鼎中之物——”
“别问了,只有我哥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解珠笑了笑,背起解凌遇,阔步按原路走去,“他只托我保这小鱼安危,拿不到那东西也无妨,并不会和我分享他的秘密。”
就算背了个比自己高上半头的解凌遇,解珠步伐依旧轻快,她一步也不停地穿梭在石缝之间,途经那道石栏机关时她让寻青先过,在一边候着,随后用法术把解凌遇轻松举起,顺利送过,最后自己才过关,甚至不用银铃照明。最后出谷也不过用了两刻,若是不用等待寻青同步,她应当可以更快。
解钏果然在原处静候,见三人如此出谷,也没有惊讶的样子。
“物归原主。你这徒儿还算聪明,却不听话,硬要闯鼎。”解珠单手拎着解凌遇的后领,垫着脚,把他举高,倔强地不想让他双脚触底。
“小珠力气有所长进。”解钏果然夸了她。
从她手中接过徒弟,解钏也拎着那后领。解凌遇耷拉着腿脚,就像是只刚刚捕回的猎物,两只狐狸都在打量着他。
“道士,你去边上待一会儿。”解珠指向五十步外,忽然,正在与浑闯一同静静休憩的白鹤就像发疯似的冲天而起,飞得横冲直撞。
待到寻青匆匆追远,解钏才把解凌遇往怀里捞了一把,打横抱稳,道:“想问就问吧。”
解珠垂眸瞧着少年昏迷的脸,斟酌道:“哥,你不觉得他……太过相似了么?”
解钏道:“本就该是一模一样。”
解珠困惑道:“不,不只是面容、身形,我说的是神魂,是内里的东西!他身上那股气太,硬得扎手!方才我当真有刹那错觉——你确定他不是真龙,不是太子辛?”
解钏依旧坦然:“真龙早已死绝,太子辛更是受刑于九百年前,我如今找回的只是一具完美无缺的躯壳,聊以弥补遗憾。至于你说的神魂,早已消散天地,再难复有。”
解珠却是小心翼翼,背诵般说道:“雷刑致死不可入轮回,人死亦不可不经轮回而复生,所以这孩子只是倒影,不过镜花水月,提线纸偶……我心知这些道理,姐姐与我说过无数遍了,青丘也传过无数只耳朵了。可小珠还是看不清楚,哥哥是否还有那种野心!”
解钏不语,安静地等她说下去。
“凡事一旦掺了私情便会失败,上次一意孤行,赔进去四百年,哥,我只怕你因这孩子太过相像而迷失于过往,又生了心魔。”
解钏笑了:“花月线偶皆不过玩物,我无法沉迷,更无法迷失。”
解珠扬起脸来,杏眼中蓄着些许怔忪犹疑:“那哥哥带他行过千山万水,所要寻回的又是何物?”
解钏眯起眼睛,回看她:“是我杀回九重天的要诀。”
“他可以帮你?”
“帮我把最后这段等待过得有趣一些。”
解珠入定般望了他半刻,最终松了口气。
“好吧,如是便好,”她晃晃脑袋抖落一肩忧愁,朝浑闯走去,“只要小鱼能让哥哥开心,不让哥哥再动心,再痛心。如是便好!”
如是便好么?
解钏的目光从小妹背影落下,垂睫望着枕在臂弯中的少年。方才被山中阴气逼急的心跳渐渐放平了,眉心也舒开,像熟睡着而不是昏迷,解钏仍然握着他的手。另一手则挽着袖子,帮他擦去额前冷汗。
还真是一模一样啊。
无论是外表,是魂灵。
恍然竟已至此,他花了九百年找回他,又要撒无数的谎保住他。他更有还未完成的、更为疯狂的事。可此刻只是此刻。他看着他漆黑的眉、没有血色的唇,看他不大的一张脸上有几颗小痣,当他俯身,寒意彻骨的胸膛贴近那颗蓬勃的心脏,那张面容就从眼底近至眼前,鼻尖差半寸相触,呼吸也几乎相连。
这一切感受如此清晰,好似这群山仍为一片未开的鸿蒙,原以为漫无涯际的九百年也不过须臾。
解钏的呼吸很重。
余光却瞥见解珠已经踏上马镫,只要翻上鞍子,就可以回头看来。寻青也找回了白鹤,急急赶回,鹤翅把烟尘搅得一塌糊涂。
解钏直起腰杆。
“飞吧,夫诸!”他干脆道。
神兽踏烟而起,瞬间跃出尘海,甩脱这昆仑,解凌遇仍在他怀中熟睡,从眼前又回到他眼底,也只在他眼底。
这一吻终究是没有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