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接把解凌遇往臂下一揽,压住他肩膀的颤抖,又一下一下有序地捋过他的后背,“没事的,没事的。”声音和手掌一样,沉沉的,有些干燥,他只说这一句话,好像通晓一切……
他没有给出任何解释。
但解凌遇乖乖在他怀里待着,侧枕在那人胸口,同时被死死卡着肩颈动弹不得,眼前光线也被黛青色遮了个严实。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安全。
就在解钏的一只手探到袖口下面,抚摸他湿漉漉的脸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流了眼泪。
意识到流泪,也就流下更多。
如同一条害怕自己伤人的野兽,他已经被拴上链子了,他被藏了起来,没有人能看得见他。
雨很快停歇。
风沙也暂时休止,雨后晴空一片碧蓝,细云几道,流于赤红大漠之上。
连同说书先生在内,茶楼里的众人全都挤到门外看这奇观,一时间走了个干净,一片空桌之中就剩下两人。
气氛好像有些怪异。
解钏松开手臂,搭在背后的抚摸也停止,解凌遇便识趣地坐直身子,低头抹了一会儿脸。自认为脸不红了,眼眶也差不多恢复常态,他就挠挠鼻子四处张望起来。
“谢谢师父。”小声说。
“不谢。”解钏给自己倒了杯茶。
“师父要去外面看看吗?”解凌遇又问。
“你去吧。”解钏似乎不想理他。
难不成眼泪鼻涕弄脏了衣襟?解凌遇心里没数,刚想转过脑袋偷瞥,余光一瞟,却瞧见一道白影,从门前攒聚的众人之中挤进这茶楼。
正所谓冤家路窄。
好在解钏已经察觉,也并不意外。
解凌遇暂且平复心绪,暗中握了刀柄,虎视眈眈地瞧着寻青走近。
“我无意无事生非,如今也无意监视,寻来此处,是有一事相求。”那人上来就拱手。
“大事小事?”解钏问道。
“天大的事。”寻青道。
解钏起身,叫来小二端茶盘,添茶碗,看着寻青说道:“那就上楼再叙。”
寻青看向解凌遇:“他也来?”
解钏也看解凌遇,笑着说:“他也来。”
楼上的悬阁都是空的,解钏选了正中间的那一个。与在楼下一样,他好像从来不爱躲在角落,总习惯于占据中央。
四张八仙椅并排,被一张小桌分成两边,解钏与解凌遇坐在一边,寻青坐在另一边,半低着头。小二送完茶又走了,楼下看景的人也嗡嗡嘤嘤地回到各自桌上,一狐一龙十分安静,寻青也很安静,紧绷的肩背始终不肯松下劲来。
“我师父……不在了。”他最终说。
解钏正抿茶,目光敛在眼角:“不在?”
“六日之前消息才传到我耳中,”寻青盯着自己碗中的茶面,“是自戕而亡。”
“清虚真人自戕,而非殉道,”解钏放下茶碗,“奇事。”
“就是殉道!”寻青扬声说。
“师父端坐云台七日,叩首三拜师祖,随后,就在清明当日,师父拔剑向道场,当着晨练众弟子的面……血洒太和宫,”他压在桌沿的指尖已经泛白,强忍着压低嗓音,“我知道得太迟。”
解钏也看着茶面:“从清明到谷雨。”
“我奔回武当,没能见师父最后一面。我在掌门门前长跪,可掌门对此毫无解释。”
“确定是自刎?”
“我不能确定,”寻青说道,“就算是,这一切也太过蹊跷,师父定有难言之隐,或是以身殉道,或是以死警世,而我不在武当,他无人可以托付。”
解钏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寻青却蓦地站了起来:“所以我必须查明!”
“如何查明?要我帮你?”
寻青点头。
解钏微笑起来:“死了师父就来投靠我这声名狼藉的妖怪头子?你的正道呢?”
“正道在武当,恩师的死也在武当,”寻青紧握剑柄,“孰轻孰重自由我来判别,也无需向你解释。”
“说的也是,”解钏点点头,“凌遇,我们走吧。”
解凌遇与他同时起身。
寻青拦在两人面前:“狐王!你与武当素有恩怨,却从不让人抓住把柄;武当虚仁假意……也是妖界常有的说法,而你在妖界一言九鼎,”他深吸口气,“你或许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也能做一些,我不能做的。商量也好,考虑也罢,暂时让我跟随即可……我愿以任何代价交换!”
解凌遇对此深感怀疑。
包括他此番找来的目的,当真是因为恩师之死?
解钏必然已经听闻他的心声,却坐回椅上,示意他不必担忧。
“你可以跟随,在查明清虚真人死因前,也可以找我做些你做不成的事,我将尽全力而为,”解钏两指夹起茶盏盖子,慢慢道,“代价确实是有的,对你而言也许是冒犯,所以想好了再问。”
寻青静了静,双眼一瞬不瞬,开口道:“请讲。”
解钏手指一顿,茶盖咔嗒一声,扣在碗沿,他的目光仿佛能剜进寻青心里:“我要你断仙根,割左耳,从此再不回武当。”
左耳?
解凌遇记得在哪儿听过,道人修习到一定境界,左耳便会得到点化,能够听到神仙的旨意,与九重天上的世界交流。
没了左耳,也就彻底与成仙绝缘,更何况解钏还要他了断仙根。
寻青果然说道:“你怕我告密?”
解钏还是那副闲散模样,坦言道:“仙界对我一向不满,好不容易消停几年,不得不防啊。”
寻青低下头,缓缓把佩剑从腰间摘下,不出鞘,直接递给解钏:“成交。”
“一言既出,我便不会反悔,”他目光灼灼,望着一桌之隔的妖怪,“师父的枉死与清誉都在我这条命上,今日,我把这命交予青丘狐王,从此再不回武当!”
解钏笑道:“好!”
他却没接那斩妖剑,抬起手来,轻轻在空气中一拉,寻青左边的耳洞就冒出一道鲜血,蜿蜒流至雪白道袍的肩头。
看他的神情,那只耳朵已经听不见了。
“为何不割?”他问。
“不美观。”解钏放下手来。
“还有仙根。”寻青面色发灰,宛如遭受重创,却还是不肯坐下,也不肯揩一揩耳中鲜血。
“你的仙根长在颈后发根,人味儿太重,我不想碰。”解钏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对面的反应。
寻青暂时愣住了。从方才进楼以来,他的眼神就已经只能述说仇恨,因他心中仅仅剩下这一件事,而面对一切意料之外,他表现出的就只有木然。
解凌遇却忍不住琢磨解钏方才所说。
至少,那人常常捏他的后颈以示安慰,也不是没给他绑过发带……不管有用与否,那人还收过他的一段发尾用来避雷。
他是特殊的。
不只是因为“人味儿”吧。
就是这样,解钏的洁癖,到他这里就失效,到寻青那儿就起效。
他干脆站出来道:“师父不想碰,可以我来。”
寻青抬眉:“你?”
解凌遇挺直腰板:“就是我。”
解钏没有说话。
却听阁外一阵铃声,门帘一掀,缀着银铃的蓝衣少女信步闯入。
“我才看丢两日,这道士怎么就从武当找到哥哥这儿来了?”解珠从桌上挑了颗葡萄,咬在齿间,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