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施没见过他,他却远远地看过一眼阿施。
那是半年前,他跟着父亲李鹤山来先生家里送束脩。柳雾花影里,一个小丫头在扑蝴蝶。穿着鹅黄的袄裙,头上歪着一个小髻,簪着一朵石榴花,配着脚上嫩红的软鞋,更显得娇俏可爱。玩了一阵,就在那微微喘气,鼻尖、鬓角都冒出几粒汗珠。也不用手绢擦,只是把它当扇子扇着,忽然一转头瞥见生人,就吐了下舌头,拎着裙子像兔子一样消失在花丛里。他当时站在父亲身后,只看了一眼,却把这个身影刻进了自己的心里。
就在他回想连篇的时候,阿施转过身,低声问他:“我没什么打算,也不知该怎么过。你来就是问我这个?”
李颂臣这才回过神,想起自己来的初衷。他柔声说:“素日蒙先生怜爱,悉心指教,我的功课方能大有进益。每念及此,都万分感激。谁知他英年早去,让我很是难过。我父亲与先生也算亲厚,况且你满腹诗书,远胜于我。因此我请示父亲,让你入府做我的伴读,他已应允,你意下如何?”
几日前得知先生、师娘过世的噩耗,颂臣确实十分难过,但更多的是想起那个韶颜稚齿却又文采风·流的苏家阿施。九岁就能写出“你来不相迎,你去不相留,谁贪孤云一片闲,快马踏清秋”,向往“朝醉书剑宿眠柳”的丫头让他见文倾情,见人倾心。
他去恳求父亲,抱着若不答应就一跪不起的想法,结果李鹤山答应地却十分爽快。当他看见一贯严肃的父亲,眼底居然有了丝笑意时,一丝疑虑飞也似的掠过心头,但今后能跟阿施作伴的狂喜就像迸的火苗烤干了其他想法——他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空了,但很快到处都晃着阿施洒脱的字体、秀气的眉眼、鹅黄的裙子、头上的石榴花和握着帕子的手,无数张阿施的脸在他眼前堆叠、纠缠,撞得他分不清东南西北,扯得他失了言语乱了脚步。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才一夜翻来覆去没能成眠,天一亮就拨开雾气来见她,露水打在身上也不觉着寒。
阿施听李颂臣这么一说,突然一怔,她没想到颂臣已经帮自己做了打算,她也不知道很少向父亲开口的他为此曾下了多大的决心。这一刻她心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尽管是托着父亲的福,但他这个打算显然很为阿施着想。至少在这个孤身无依的境地下,去以仁义的著称的李府伴着颂臣,总归不算是个太坏的去处。但在讲究男女有别的大弘朝,自己这一去,估计难免要跟颂臣朝夕相伴,那外头的风言风语就要淹死人,再谣传一点,估计仙去的苏良夫妻的名声也要遭侮辱。
阿施害怕,读的那些书里,处处都教了自己要做个受父母怜爱的女儿、受丈夫庇佑的妻子、受儿子奉养的母亲,却唯独没写像菟丝花被剥离大树,教她如何做一个单枪匹马,顶天立地的孤女。
人言可畏,不如守着这房子,抄抄书、写写文章,先将就着把自己养活了吧。
听闻此意,颂臣眼里的失落苏施不是没有看见,可是她没办法。她不想寄人篱下,况且还是个不算亲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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