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骂道:“好你个高炯怎么溜到院子里来了?要是惊动了皇上你来挨板子啊?”卢云撇眼去看只见那“高炯”腰束红带一身戎装想必是伍定远的手下。也是怕这人的眼光厉害忙伏低了身子以免为人所知。
那高炯人如其名果然目光炯炯他听了责备却是沉着以对拱手道:“福公公高某一介武夫宫廷礼仪若有怠慢望请恕罪。只是您也是朝廷中人该知城外军情有多急?皇上再不肯接见咱们只恐贻误军机谁又吃罪得起?”
那太监却是叫“福公公”看他年纪甚小脾气却是不小一听此言立时骂道:“怎么你们这些人吃皇粮当大官遇上正事便不成了?你去叫伍定远来我自己和他说。”
那高炯道:“福公公我家大都督便在前院。”听得此言卢云便侧到了墙边偷眼去看果见院外跪了一员大将满身征尘不是伍定远是谁?
卢云人在屋后伍定远却在前院两人相距不过咫尺。卢云遥望故人只见伍定远摘下了头盔露出了髻看他两鬓霜白前额更已秃了大半着实比分手前老了许多。卢云看着看着心下忽有不忍:“也真难为定远了。当这个大都督着实不易。”
今早城门大战看伍定远内外煎熬一面要镇住灾民、一面要保住京城如今来打寺里谒上天子却迟迟不见他真不知这仗要如何打下去了。正叹息间又听高炯道:“福公公城外的情势你也是知道的。今早徽王爷战死庆王却又弃职逃亡勤王军上下乱成一片现下咱们究竟要和要战都得皇上定夺。烦你再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家大都督一定要见到皇上。”说着递过一叠银票轻声道:“为了天下万民拜托了。”
福公公挡开了银票将他拖开了几步离得禅房远远的方才低声道:“高大人啊不是咱家不肯卖你面子。这打初一以来皇上脾气阴晴不定的起威来真连神仙也顶不住他没说要见人谁敢吵他?我看你们还是回去吧。”
高炯低声道:“公公我家大都督也说了万岁爷一刻不见他他一刻不离开。”福公公恼了:“高炯!你少拿伍定远来压我!你现下只剩两条路可走要嘛你这就去找皇后娘娘看她愿不愿帮这个忙。要嘛便去找马人杰让他来闯祖师禅房就是别死赖在这儿。”
高炯道:“福公公马大人只剩一条腿了。”福公公起蛮来冷笑道:“单脚也能跳啊人家孙膑还是个两腿全断的不照样打仗?去去去想见皇上自己想办法快走了!”
眼看福公公冷面绝情高炯无可奈何只能走回前院自去伍定远身边跪着三大参谋加上一个“正统军”大都督四人排成一列想来就差个巩志便成了磕头大队。卢云心想:“原来皇上谁也不见也罢还是让卢某闯一遭吧。”
闲云野鹤的好处便是无牵无挂便算皇帝怒抓人自己只管逃之夭夭再去大水瀑里躲个十年谁能奈他何?心念于此便昂然起身径朝窗户去推。
面前窗儿关得严严实实连推几下却都推之不动当是从内侧上锁了卢云微一力正要将窗扉震开忽听禅房里传来低微话声:“王公公……你来告诉朕……”卢云一听禅房里另有内侍便又蹲了下去。那嗓音听来颇为苍老如此说道:“谁才是朕的忠臣?”
卢云心中怦地一跳暗想:“这说话之人……便是正统皇帝么?”
卢云掌中出汗侧耳听了半晌不再听闻说话声当即竖指运力正要将窗纸刺破却又听得一个尖锐嗓音道:“启奏万岁爷……依奴婢之见……”这嗓音又尖又小好似是捏着喉咙说出来的以卢云内力之深竟也难以听闻。他深深提了口真气霎时灵台清明神游太虚树林里的风吹草动、院里太监的言语谈笑莫不一一收入耳中。
这尖嗓子说起话来又轻又细似怕外人偷听一般卢云虽然运足了气却还是听漏了大半段又听那苍老嗓音低声道:“胡说……胡说……朕少年即位两度登基手下不知多少能人义士你敢说朕身边没有忠臣?”
那细微嗓音道:“皇上您身边不乏能人可要说忠臣却是一个也没有。”
正运气窃听间那老迈嗓音突然拔高起来大声道:“胡说!门外跪的那个伍定远忠直耿介难道还不是朕的忠臣么?”这话响震如雷卢云耳中大感刺痛前院也是窸窸窣窣似有什么人动了动身子不想可知伍定远也听到了说话。
卢云心下一醒寻思道:“是了皇上早就知道伍定远跪在院外这话纯是说给他听的。”
天威难测看伍定远御前跪雪皇帝却始终不肯召见料来必有什么隐情。卢云手上拿着那个“余愚山”写的奏章心里隐隐生出了忧郁不知自己该不该送进去。正踌躇间又听那细微嗓音道:“皇上啊咱俩就说句真心话吧您真当伍定远是忠臣么?”
卢云心下暗恼:“这太监未免也太放肆了明知定远就在门外居然敢公然疑心大臣?”正不满间正统皇帝却也火了:“大胆畜生!朕今日有这个天下伍定远当居功似他这般披肝沥胆难道还不算是朕的忠臣?”
前院传来硬物触地声卢云侧耳倾听已知前院的伍定远叩下去想来额头撞到了地下心中定是诚惶诚恐。又听那“王公公”叹道:“皇上啊皇上这儿没外人咱们就别说那些虚的吧……您真觉得伍定远效忠的是您吗?”卢云越听越毛骨悚然看这话一说伍定远还要做人么?正惊怕间皇帝却已开口训斥了:“又来了!老在这儿挑拨离间伍定远不效忠朕还能效忠谁?难不成要效忠江充、效忠也先不成?”
这也先曾经击败武英皇帝将他追杀到天涯海角看来皇帝虽已年老仍深恨此事便将此人与江充并列平生两大恨。那王公公忙道:“皇上误会啦奴才虽没说伍定远是忠臣可也没说他是奸臣当然也不会和也先、江充同流合污。可真叫奴才来说他其实也没效忠您。”
皇帝冷笑道:“那他效忠的是谁?”那王公公道:“天下万民。”
皇帝冷笑道:“没见识的东西民为本、社稷次之君为轻伍定远效忠天下万民那就是效忠朕。咱俩志同道合还分什么彼此?”卢云松了口气心道:“是了这才是圣君正道。”
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此乃孟子所言不知多少君王心怀厌恶正统皇帝却轻而易举跨过了第一关料来这个天下有救了。正庆幸间那王公公却又笑起来:“皇上啊皇上奴婢可又不懂啦!既然伍定远这般效忠天下万民现下怎不去替老百姓干活?却又跪到您的门外来啦?”皇帝森然道:“怒匪闹到门口来了伍定远谋思忠君报国偏又才具不足只能求朕指点来了。”
王公公哎哟一声娘气道:“皇上伍定远手底下几十万兵马整治得井井有条他哪里求过您指点了?他真要解京城之危还怕没法子吗?干啥来问别人啊?”皇帝怒道:“你住嘴!军国大事你懂什么?当年御驾亲征就是你这畜生出的馊主意?现下又来嚼舌?滚了!”
卢云闻言更惊不知这王姓太监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还曾陪同过御驾亲征那岂不是比刘敬资格更老?却听那王公公幽幽地道:“皇上御驾亲征是怎么败的您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咱们真是输在也先手里么?”
听得此言卢云不由“啊”的一声低呼这声响一出前院的伍定远立时也“咦”地一声好似察觉后院里躲着有人。卢云深知“一代真龙”的能耐忙把气息掩住了大气也不敢透上一口。至于伍定远是否会过来察看只能听天由命了。
伍定远察觉有异那皇帝与王公公却没这等耳力自不知隔墙有耳。听那王公公低声又道:“皇上您且想想这勤王军呢上下有一百二十万人全是世袭军户正统军呢募了七十二万兵这两军加在一块儿将近两百万军马若真要驱离灾民还会办不到么?”
皇帝沉吟道:“你是说……伍定远手下的兵马其实压得住灾民?”王公公笑道:“可不是么?奴才早就打听过了伍定远兵马雄强分明有能耐平乱却为何要跪在门口?皇上不觉得怪吗?”皇帝低声问道:“他……他不敢擅作主张所以要来请示朕是吧?”
王公公笑道:“皇上真是英明啊您可知下令杀死百姓的武将百姓称他们做什么吗?”皇帝忙道:“叫什么?”王公公细声道:“叫做屠夫刽子手。”皇帝叹了口气:“这话也没说错啊杀害百姓的人能有什么好名声?照朕看来秦始皇便是个大大的屠夫。”王公公笑道:“皇上您看伍定远那般刚毅木讷之人他想做刽子手么?”皇帝低声道:“当然不想。”
王公公笑道:“所以皇上也该知道啦人家不想做刽子手可总得有人来扮这黑脸呀。”
“反啦!”皇帝狂了听得轰地一声桌子竟给掀翻了随即乓琅大响不知又砸破了什么东西王公公笑道:“皇上所以您也该明白啦伍定远效忠的不是您也不是天下万民而是他伍定远自己啊。”
院外传来哽咽声不想可知伍定远落泪了卢云听入耳中心里也不自禁代他难过。
伍定远是真龙之体耳音灵敏绝不在自己之下正统皇帝却在房里与人一搭一唱不就是存心说给他听的?
一片沉寂间前院传来叩声已有人叩谢天恩了。不旋踵院里响起兵卒的号令伍定远已然起驾离开。想他便再愚鲁百倍此时也当明白了皇帝的旨意。
这场大战必须有人来扛这个屠夫便是伍定远他必须代皇帝受过。
屋里屋外一片寒寂卢云默默坐在屋边什么也不想说了。他望着手上那份奏章摇了摇头正要掉头离开窗里却又传来皇帝的说话
:“看看你又把朕的大臣气走了。到时候他辞官不干了谁替朕追他回来?”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吧。伍定远是个老实人咱们不这样激他他哪会拿出真本事来?”
伍定远一走窗里二人这才说起了真心话卢云心下一凛便又蹲身下来只听皇帝叹道:“这朕知道。唉伍定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别说对老百姓便算要杀一条狗朕看他也老犹豫不决。唉……可是指令总不能让朕亲自下吧?等事情过了朕得大大的恩赏他。不然他若真要辞官了那朕可要少了条手臂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伍定远要是走了您的宝贝干女儿定会追他回来再让老公侍侯您一百年。”皇帝拂然道:“你想的美哪!这艳婷是伍定远的青梅竹马心疼丈夫还来不及伍定远要真辞官了她心里定也骂着朕便跟着一起走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那可未必吆这艳婷到底是向着老公多点还是向着您多点咱们得探究探究。”皇帝呸地一声随即笑骂起来:“你这混蛋老拿朕和艳婷说事?朕是那种人吗?”卢云与艳婷无甚交情可听得她成了旁人嘴里的笑柄仍是深为不满寻思道:“看来这王公公真是正统朝廷的祸害为祸之烈怕还远在江充之上。”
自返京以来卢云已见过无数王公大臣杨肃观、伍定远乃至方才的“德王”、“徐王”所见不可谓不多却从未听人提过这位“王公公”即便昨夜义勇人的“琦小姐”怕也还不知朝廷里居然有这号人物没想却让自己撞见了。
卢云宅心仁厚可此际却对这王公公厌恶之至若能将这人绑了走扔到漠北天南让皇帝再也找之不着朝廷也许就平安了。正想间屋里却又静了下来听那王公公道:“皇上奴婢方才拿艳婷说事纯是玩笑话罢了。您别当真啊。”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不过这艳婷确是个好女人伍定远若不好好待她朕绝不饶他。”王公公低声道:“皇上又舍不得她啦?要不干脆把她召进宫啊?瞧瞧她心里爱的究竟是谁?”
朋友妻不可戏何况是大臣之妻?卢云心下恼火正要不顾一切起身这回皇帝却也动了怒出言痛斥:“又来嚼舌!朕是那种人么?艳婷在我便如亲生女儿一般!你再敢胡说八道朕立时把你煮了!”
皇帝好象真的怒了房中传来哀哀求饶声那奴才好似怕了又听正统皇帝沉声道:“听好了朕这一生前后有两大忠臣武英朝是秦霸先正统朝是伍定远这两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念就只是朕的江山社稷别无二心。说真的外界称他们一声‘真龙’朕闻此言绝无不快反而为天下万民庆幸。”
听得秦霸先之名卢云便静了下来那王公公却是呸了一声:“皇上您又糊涂啦这世上没有真的忠臣只有被逼出来的忠臣。您还记得么?当年秦霸先把您关到了什么地方?”
皇帝的浩然正气一无踪了代之而起幽幽叹息听他低声道:“神机洞……”
“没错!就是神机洞!”王公公连珠炮似地骂了起来:“他***狗日狗杂碎名摆握有怒苍山几万兵马却不肯把咱俩接出来皇上您自己想想他安的是什么心?”皇帝痛苦道:“朕……朕不知道……”
王公公大声道:“皇上!都多少年了您还弄不明白么?这秦霸先是想留后路!和泯王修好!不然他手上兵马这般强大干啥又要把您藏起来?还不就是想拿您当筹码也好和景泰换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可您多傻至今还把这人当成了忠臣念念不忘可真笑破天下人的肚皮啦!”
“住口!住口!”皇帝狂叫起来了:“当年秦霸先为了保朕闹得满门抄斩!那还是假的吗?那天咱们去武德侯府凭吊你不也跟着朕一齐掉眼泪了!他全家都死了!儿子又被泯王逼反了!他一家人都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你还要怎么样?你说啊!说啊!”
卢云甚少听人提起秦霸先的生平此时听得二人对答也只一知半解。那王公公却似恨透了秦霸先仍是咒骂不休:“皇上人是会变的。当年的秦霸先也许不至向泯王低头可后来呢?他若非一意接受招安又怎会被柳昂天陷害?惨死在神鬼亭?”
卢云心下大震:“什么?侯爷害死了秦霸先?”正惊疑间忽听“喵”地一声屋里传来猫叫正统皇帝笑道:“玉狮又来讨朕欢喜啦。”说着嗯嗯几声想是朝小猫身上亲了亲。
喵喵之声响起接着传来呼噜噜的声响这小猫颇见舒泰屋里便又静了下来。良久良久听得皇帝幽幽地道:“王公公事情都过了多少年秦霸先死了柳昂天也死了连天绝大师也死了往者俱亡咱们就别再追究这些往事了就让这些事过去吧。”
王公公冷笑道:“皇上那宁不凡呢?咱们追究不追究?”卢云心下一凛:“宁不凡?怎么他也扯进来了?他和正统皇帝有什么恩怨?”正想间却听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森然道:“王公公……宁不凡功在国家没有他咱们还在西域里坐牢谁有本事把咱们带回中原?你若敢损宁大侠一句朕就把你的脑袋按到火炉里烧成灰烬。”
王公公笑道:“皇上您以为宁不凡出手救驾为的是您啊?我看他为的是另有其人。”
尖锐嗓音停下浓厚喘息响起猛听“砰”地一声皇上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住口!”
喵地一声那只小猫想来也害怕了纵落下地自在屋中乱窜。那王公公也不敢乱说。屋里静默良久听得皇帝低声道:“王公公咱们名为君臣实为知己。可你也别老是编排外人让朕难以做人……”王公公冷笑道:“皇上啊皇上您就是着点妇人之仁这才害惨了自己您不信自己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这普天之下还有谁当你是天子?都等着您赶紧死哪!”
皇帝大怒道:“大胆畜生!敢对朕说这话?”卢云大骇真没料到这王公公狂悖至此若在景泰朝只怕早已被霎了。却听那王公公劝道:“皇上奴婢这生都是服侍您的说话本就直了些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您便算不爱听奴婢还是有话要说!”
“说!说!说!”皇帝重重拍了桌子厉声吼道:“你想说便说!朕拦过你吗?啊!啊!”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息怒啊奴才这一切都是为您好啊……您看看现今朝廷里到处拉帮结党一派归一派的您倒也说说他们为的是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道:“入东宫、接大位。”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人人都说您年纪老了不出两年便要龙驭殡天谁不在为日后打算?您说想伍定远是忠臣可您何妨召他进来亲口问问他他私下支持哪个王爷?”
听得种种谗言皇帝想是极苦恼一时咬牙气喘:“你说……伍定远私下和哪个王爷好了?是唐王那个***还是徐王那混帐王八蛋?”王公公道:“皇上伍定远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他哪里会漏口风?可您说吧为了立储的事情他前后催了您多少回?”
皇帝哼道:“每年都提。”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不单伍定远什么何荣啊、马人杰啊、杨肃观啊、牟俊逸啊全都一个劲儿要您立储私下却在找老板、拥新王玩那荣华富贵的老把戏这等人留之何用?不如全杀了吧。”
“王八蛋!”皇帝暴吼一声却也不知是骂谁听他喘息道:“这……其实他们也没错朕确实老了再不立储万一龙驭殡天了这天下也不能一日无主……”王公公冷笑道:“这还要您愁啊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也不就失踪个两天那老贼婆不就立个泯王出来么?”
“王八蛋!”皇帝暴吼起来了:“什么老贼婆?那是朕的母后!你敢骂她?”
王公公冷冷地道:“皇上咱家很少骂人那三个字的但奴婢拼着霎头的罪也要骂出来。您说那贼婆多狠心?多毒辣?您说江充坏我看还坏不到她的一点皮毛当年您御驾亲征这贼贱人就安排了毒计先把秦霸先驾空了又让泯王监国、再让江充去勾结也先里外夹击
一次把您从宝座上推下来……这贱人!奴婢若还留着那玩意儿非日她的尸骨三百回您还左一个母后、右一个母后她把您当儿子看了么?”
“畜生!”地下传来践踏声帝声勃然震怒:“***!朕老娘你也敢日!朕先日死你这***!”禅房里传来劈劈啪啪传出踢打声那王公公却能忍人所不能忍竟是无声无息卢云则是满掌冷汗只觉家事国事搅在一起脑袋里已是乱成一片。
良久良久正统皇帝总算喘了口气低声道:“王公公朕……朕打痛你了么?”王公公哽咽道:“万岁爷为了您奴婢可以死上千百遍还怕什么痛?您要看奴才不对眼索性杀了我吧?”皇帝低声道:“那怎么行?你……你一直是朕最亲的人……”说到此处居然呜呜哭了起来:“唉……朕真的好苦……身边没一个人可信……”
哭了半晌忽听屋里喵地一声一只猫儿跳上了窗台自在那儿徘徊皇帝忙道:“啊……玉狮要出去玩儿了?朕放你出去。”王公公道:“皇上别放它出门这畜生不才刚回来?又弄得一身脏真惹人厌。”皇帝恼道:“王公公连一只猫的醋你也好吃?真比娘们还娘。”脚步低响嘎地一声窗扉推开说巧不巧恰恰便开在卢云头上。
卢云心下大惊忙蹲低了身子就怕与正统皇帝照面却于此时一只小猫从窗台探出头来猛一见到卢云却是“喵”地一声猫毛直竖便又逃回了屋里。
“玉狮怎么啦?不是开窗子了怎又不去玩儿啦?”屋里传来正统皇帝的嗓音颇见温柔王公公笑道:“皇上玉狮知道您了脾气便又回来讨您欢心啦。”皇帝哈哈一笑便又关了窗道:“还是玉狮好玉狮才是朕的忠臣。”
皇帝与小猫玩了一阵又道:“王公公其实你说的这些话朕都听了进去。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没弄明白。就拿马人杰来说吧你知道朕为何始终不杀他?”喵喵叫声中听那尖锐嗓音道:“皇上是要制肘杨肃观。”
听得此言卢云忍不住“啊”了一声叫了出来天幸屋里二人均未觉卢云心头怦怦跳着又听皇帝大声叹气:“可惜啊!”御声渐渐低沉继之以幽幽惋惜:“朱祁居然死了……这八王之中朕其实最看重他这才让他握住了兵权可惜他福薄居然让庆王那畜生害死了……唉…….这用人之际这案子该怎么办啊?”
胡志孝料事如神果然算中皇帝的心思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办庆王大理寺若直言上奏反而让皇帝为难了。那王公公道:“皇上奴才实话问您一句现下朱祁死了八王之中哪个最合您的意啊?”
“这八王之中呢说来说去还是徽王最好又忠又能干唉偏又死了……这唐王呢状似是恭顺……鲁王呢还真是暴躁……丰王呢……”屋里传来茶盏碰撞声不知是谁喝了口水皇帝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忽又道:“对了腊月时朕见了丽妃吐得好厉害全是些酸水却是怎么回事?”王公公笑道:“皇上她喝醉酒啦整谭花雕灌下去还能不吐吗?”
“日你妈!”皇帝又暴怒起来:“朕问丽妃是不是害喜了你这奴婢跟朕扯什么?说!她是不是有了?”王公公忙道:“皇上这……这得召太医来问啊奴才哪知道?”
“***!”皇帝咬牙切齿:“亏他袁太医几代都在宫里……朕每回召他来给妃子把脉一次也没准过!明摆是害喜都让他说成了上吐下泻!这回丽妃吐了肚里肯定有东西!朕再召袁太医问问只要他还感说个‘没’字朕即刻烹了他!”
看这正统皇帝求子心切只怕是听不进真话了卢云虽不认得这袁太医却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忧。皇帝骂了几声又吼道:“小德子不是去找玉瑛了怎还不来?”王公公笑道:“皇上啊小德子、小福子都是皇后的人可不是您的人办事当然怠慢啦。”
皇帝怒道:“又来了!只要是玉瑛的人便都是朕的人夫妻本一家还能分彼此么?你再敢嚼舌朕就将你的舌头拔出来便和上回一模一样!”王公公慌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后娘娘和圣上是一体的她待您那真叫做有情有义万中无一啊!”
皇帝恼道:“这还要你说?朕当年多少妃子三十年过去了还有几个留下?就只她一个死心塌地千方百计为朕复辟这份恩情朕三世也报不了。”王公公叹道:“是啊十三岁入宫和你厮守不到一年便守了活寡这过去三十年来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叹道:“说得好啊朕每思此事便要慨然。这三十年来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要以泪洗面、独守空闺……”王公公道:“夜夜笙歌啊。”皇帝愣住了随即大怒道:“你说什么?”王公公忙道:“没、没什么……”
“***!”地下再次传来践踏声皇帝暴怒道:“日你这***日死你!朕的母后你也损朕的皇后你也骂你再说一个字朕就撕烂你的嘴!”这王公公是练过金刚不坏体虽遭打凌辱兀自一声不吭当真神勇过人。卢云却是满头冷汗自知听了太多秘密一会儿若让人觉藏身此间后果岂堪设想?一时间左顾右盼已在寻找逃生道路。
良久良久皇帝总算打够了喘息咬牙:“王公公你给朕听清楚了!别的人朕都是半信半疑唯独对玉瑛朕绝无一分一毫怀疑!当年她为了助朕复辟走遍了千山万水琼武川更两度举事与杨肃观、伍定远结盟这样的人不忠还有谁忠?***!你记住了吗?”
王公公哭道:“皇上奴才只说错一句话就让您打歪了头啦。可您上回要奴才查办的事儿奴才早就办好了您怎么都不夸奖咱哪?”皇帝怒道:“朕要你查什么?”
王公公哭道:“上回皇上不是说了吗?这贼老天无眼琼家这般忠心人家怎么还绝后啦奴才一听这就立刻派人去查案啦。”皇帝低声道:“绝后?等等你……你说得是琼翎?”
王公公哭道:“是啊那个最敢言、最大胆的小子您不还夸他是天纵英才、甘罗拜相……怎么到了正统朝他却早早没了?奴才越想是越可惜这便替您调他的卷宗来啦!您到底看不看啊?”皇帝忙道:“快把卷宗拿来朕现下就要看!”
脚步声响皇帝亲自起身急急行了过去随即传来纸页翻动声过不半晌又是一声暴吼:“这***赵尚书!不是要他字写大些?这般蝇头小楷要朕怎么看?”
这皇帝与景泰大不相同脾气躁烈异常骂了几声屋内纸张窸窣有声想来还是看了起来。过了好半天忽听那王公公道:“皇上您看这儿琼翎死前下过诏狱哪。”
皇帝喃喃地道:“没错被关了十几天出来就死了……难道在狱里被人下毒了?”咬牙骂道:“江充这***……到底拿什么罪名办他?”纸张翻了翻听那王公公道:“看都写在这儿了查南京宗人府少詹士琼翎于景泰十八年乙卯三月无故返京懈怠政务擅离官守……”
“什么?擅离官守?”皇帝大吼起来:“江充!就凭这莫须有的东西!你也敢杀朕的爱卿!日你妈!朕要亲日你的尸!日你妈上下九族十八代!”
屋里传来纸张撕裂声皇帝想必怒之极矣。卢云伏在窗下偷听却也是暗暗诧异他虽没见过琼翎却也听琼方提起过晓得她父亲是世家子弟更兼科考出身江充若要拿他少说诬个大的怎敢哪这微不足道的罪名办他?莫非是要逼出琼武川还是怎地?
正想间皇帝已然定了定神反覆踱步喘道:“等等这琼翎到底……到底死了多久?”自行翻动了纸张沉吟道:“景泰二十八年岁次乙丑……”忽又道:“怪了……他……他擅离官守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王公公道:“上头写了查琼翎于景泰十八年无故返京懈怠政务……”
脚步声停下皇帝没说话了卢云也是微微一凛心里也隐隐感到怪异。
一椿十年前的案子一条微不足道的小罪居然治死了开国大公的嫡孙?更可怪者当时刘敬明明手握东厂、琼武川也深受太后器重二人竟都无能为力只眼睁睁看着江充害死了他的独子?
一片沉寂在场都觉得悬疑了猛听皇帝大喊道:“王公公快去查查这案子的审官是谁?”脚步声响屋内传出窸窣声皇帝好似亲自趴到了地下翻阅散落卷宗。
卢云屏气凝神听得屋内衣杉拂动皇帝站起身来低声道:“怎么搞的……审官没具名?”听得此言卢云双眼圆睁却也觉得荒唐了。
这朝廷里的刑名重一个卷宗不论严明与否最要紧的是审讯过程不能出错不单得具名还得细写状文否则案情一经追查审官必然出事。尤其人命关天便算是个升斗小民往往也能望上喊冤闹到五院会审六部开堂万万怠慢不得更何况琼翎不是别人他是世家弟子开国大公之后如此惊天大案审官怎敢不留姓名?难道不怕琼武川告上天庭?
没有告事情都过去了十五年琼武川还是没告。即使独子遭逢不白之冤即使女儿成了皇后琼家还是任凭琼翎沉冤于九泉就是没替他申冤。
屋里静了下来皇帝好似也陷入了沉思过得好半晌忽道:“极峰。”哗地一声纸张全数扔了出去听得皇帝大声道:“这案子是极峰亲审!所以审讯时没留姓名!”
卢云心下一凛已知琼翎的案子早已上达天庭了又听皇帝大吼道:“来人!”门外脚步慌张听那福公公道:“万岁爷!奴婢在此候旨!”皇帝沉声道:“调三法司朕有事问他们。”福公公忙道:“是、是、奴婢这就去。”正要离去又听皇帝沉声道:“慢!”那小福子好似跪了下来颤声道:“奴婢听着。”皇帝淡淡地道:“把琼武川找来。”小福子忙道:“是……”慢慢起身倒退行走听得皇帝大吼道:“还不快去!”
砰地一声那小福子绊了门槛险些跌了一跤。那王公公待小福子走远了方才道:“皇上保重龙体啊这琼翎人都死了您就别费神啦。”皇帝道:“这你别管朕不在的这几十年稀奇古怪的事太多了朕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该办的就要办、该平反的就要平反。”
王公公细声道:“皇上先歇歇吧倒是奴婢上回向您提的那事儿您考虑得如何了?”皇帝叹了口气:“别说了遗宫那案子闹得天下大乱朕怎能再来一次?”
听得“遗宫”二字卢云微微害怕不知皇帝又想干些什么?王公公道“皇上此一时、彼一时啊泯王妃不肯做的事难道玉瑛就不肯?你俩共历患难、您还信不过她么?”皇帝叹道:“便算她肯朕也舍不得。”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您舍不得她她又舍得您了?照奴婢看您该找个时机向她表白了省得老是牵肠挂肚的……“
皇帝叹了口气:“说真的朕走了之后心里最放不下的其实也就她一个……她若愿随朕……唉……”皇帝说了一阵话不知所云想来也累了听得榻褥微响想是躺了下来。
卢云早想走了一听皇帝躺下了立时取出灵智送来的地图四下对照方位瞧着瞧只见竹林更深处还有几间厢房与祖师禅房相距百尺更妙的是并无兵卒看守一时心下大喜已有脱身之策。他将折纸揣入怀中正要迈步离开突然间却又摸到怀里那份奏章。
这奏章是先前从天王殿捡来的正是出自户部主薄“余愚山”之手几番送入内阁却都遭人退回足见碧血丹心。如今自己与皇帝近在咫尺再不替他呈递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朝局如此这奏章送与不送其实并无分别说来也不过是聊尽人事罢了。卢云默默叹息反正四下无人便慢慢起身看准窗锁所在运起掌中粘劲听得一声轻响隔物传力锁勾已然脱落便又悄悄推开了窗扉。
窗扉一开现出了屋内景象只见房里堆满了公文卷宗怕有一人高了炕上一人半躺半坐背对着自己手上抱了只小猫想来便是正统皇帝了。
先前听这皇帝满口粗话当是个残暴的岂料房中满是文卷想来皇帝年纪虽老实乃勤于政事。卢云窥望了几眼又想:“方才那王公公不知是何许人倒是不能不看。”撇眼四望屋内除了正统皇帝却也没见到别人。正纳闷间突然那小猫撇眼过来猛一见到自己便又“喵”地一声到处鼠窜。
“玉狮……”皇帝说话了:“又怎么啦?肚子饿了?”卢云满身冷汗自知身在险地实在不能久留便将纸袋悄悄置于窗台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那信封向前一滑便要堕下地去卢云吃了一惊赶忙半空抽手便又将信吸回了掌里。
这纸袋太宽窗台却太窄放不牢靠若是落到了地下难保太监扫地时不会扫走不免要前功尽弃了。想着想便将奏章从纸袋里取
出正要放在窗台上忽然眼光一转只见奏章封皮空空白白不见陈奏题要亦不见奏臣名衔不由大感错愕:“这……这奏章怎么没署名?”
先前那奏章始终收在纸袋里卢云便也不曾细看此刻见情状有异忙将奏本急翻一遍翻到第三页却见内文里夹了一张字条上书:“天下第一大笑话”。
卢云心下茫然不知这话有何意思?眼看字条后头还有字忙翻转过来却又是一行小字见是:“皇后娘娘的儿子……”
“不姓朱?”
卢云心下骇然不由啊地一声叫出声来。
喊声出口心下大叫糟糕果然屋顶已跃下一名侍卫举掌来袭。卢云自知生死一刻急忙运掌回击一声闷哼过去那侍卫腾腾腾连退十来步手上却掏出一把火枪便朝卢云射来。
砰地一声大响卢云双掌对开化作一个半圆但听嗡嗡声响大作掌缘处火烫剧痛墙边却多了个深孔却是让枪子儿射穿的。正喘气间猛听窗里传来“啪”地一响屋内地下堕落了一样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卢云叫苦连天适才他出招划掌手上劲拿不住东西这奏章便飞了出去摔到了屋内地下。听得这声低响屋内老者总算有了知觉便喊道:“谁啊?”霎时便回过身来恰恰与卢云打了个照面。
两人呆呆相望只见正统皇帝身穿宽袍左手抱了只猫右手捧了只布娃娃满面愕然地望着自己卢云也是张大了嘴一时之间只觉得这老者好生面熟似在哪儿见过那老者却也咦了一声喃喃地道:“你……你是……”站起身来脚上却踩着了东西正是那份奏章。
眼看皇帝弯腰下来正要拾起卢云急喊道:“且慢!”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巨响卢云回头急看惊见一道号炮冲天而起树林深处传来铁靴震踏远远现出一面旌旗正是“北威”正统军已然觉了刺客立时合围逼近了。
眼看皇帝随时都要拿起奏章卢云惊惶万状正要跳入窗中却听一名军官喊道:“火枪手!射!”轰砰!轰砰!枪声不绝于耳卢云东滚西翻眼看手上还拿着那只纸袋情急下便抛了出去嗤地一声那纸袋打着了奏章一飞到了火炉里旋即着起了火。
枪声大作正统军投鼠忌器不敢朝窗口来射只朝卢云脚上打这便给了他一线生机翻滚几回猛地双腿灌力已然纵身上了一株松树旋即纵跃奔逃带头军官喊道:“大家随我来!你们几个!即刻过去通报大都督!”
卢云一路在树上奔跑心头却还挂着那份奏章暗暗骇想:“这……方才那字条到底是打哪来的?”看那余愚山貌似忠臣可到底做何居心上奏便上奏却为何要在奏本里夹上这字条?难道是故意恶作剧却想气死皇上?还是有人暗中把字条夹了进来却是存心想害人?
无论如何这字条绝不能让皇帝见到这玩笑开大了正统皇帝一看之下龙颜震怒琼家满门岂不要大祸临头?天幸自己已将这奏章送入火炉里这当口八成是烧成了灰烬。正奔逃间忽又听禅房传来喊声:“皇上!您千万别出来!刺客还在林间!”
卢云心下一凛回眸去望只见那老者已从禅房走出正朝林间眺望。不知为何那老者望来极是眼熟卢云边奔边想蓦然间心念如电便已惊醒过来:“啊对了我真见过他啊!”
十年之前中秋前夕那时伍定远升任居庸关总兵新居落成自己曾与顾倩兮过去贺喜便在伍定远的宅邸里见到一名老园丁岂不便是方才见到的“正统皇帝”?
当时那老园丁非同小可卢云上前请教姓名老园丁自承姓“郑”卢云见他年老欲加搀扶却引得他勃然大怒睁眼瞪视竟使卢云惶愧不已。如今回想老园丁嘴里的“郑”字并非自道姓氏而是“朕”字之误。
景泰谦恭温文仿佛是名俊秀儒生正统皇帝却是气宇凛然好似天生就是该当皇帝的让人一见难忘。卢云想着想着突然出了一身冷汗:“这么说来……正统皇帝尚未复辟前便一直躲在定远家里了?”
正统朝复立伍定远乃是大功臣只没想到他筹划如此之久谋算如此之深早在景泰年间便已转投新皇?正惊疑间忽听树林下人声喧哗前方满满的全是人又是兵卒、又是太监都在搜查自己的下落。卢云停下脚来把自己藏在树枝里心道:“糟了我该怎么脱身?”
四下尽是兵马自己若与正统军正面交锋纵能打倒十个、二十个可接下来的百个、千个、万个却该如何应付?更何况伍定远就在左近到时前来应援自己却该如何是好?
看这红螺寺真不能擅闯卢云自知非走不可却不知该逃往何方。沉吟半晌忽见树林外红墙黄瓦正是大雄宝殿。他心念一转已有脱身之计当下深深一个吐纳“嘿”地一声过后脚下树枝受力折断卢云也扑天而起整整飞过了二十来丈已然站上了殿顶。
卢云松了口气正要狂奔而过却听檐下喊声四起:“屋顶有声音!”、“快去看看!”
卢云心下大惊方知大雄宝殿里也是高手云集不知有多少武林人士在此正待加紧脚步突然眼前一花一道身影纵跃腾空站上屋瓦反手一掌便朝自己劈来。卢云驾开敌掌正要借力打力突然一股猛烈罡气沿臂传到胸口一闷竟被这掌震得气血翻涌连退三步来人使得竟是佛门正宗武术:“大力金刚掌”。
卢云太过轻敌已然吃了大亏那僧人却也占不到什么便宜看他被“正十七”卸下掌力根基动摇竟尔滑倒在地。
双方互有得失卢云深深吐纳调匀了内力那僧人也已回力站起看他气凝如山双掌大开这人却是自己认识的正是方今少林第一人灵定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