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不明显的八字形,却是完整地保留了她那原本极具特色的喜庆感。
“我只是把眉头的密度调整了一下而已。”阿愁不无得意地笑道。
这“密度”二字,莫娘子自是听不懂的。不过,此时的她倒并没有注意到阿愁不小心溜出嘴的这一“新鲜词儿”,她正拧着眉头看着阿愁,心里盘算着一件事。
而她那拧起的眉,却是不由就叫才刚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的阿愁一阵忐忑。就在她做贼心虚地胡乱猜着,莫娘子会不会请来和尚道士收了她时,就听莫娘子道:“你很有天分。今儿下午去社里,你好好努力一下,看看能不能叫夫人看上吧。”
“啊?”阿愁一时没听明白。
莫娘子解释道:“今儿是社里年前的最后一次聚会。那王大娘……”她似乎想说一句王大娘的不是来着,可看看阿愁,到底忍住了,只道:“王大娘说的消息,应该是真有那么回事的。如果你能有幸被夫人挑中,叫她收了你在身边教导,倒是比我教你要强上百倍。”说着,她不禁叹了口气,看着自己的手道:“我这手艺,到底老套了些。”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那宜嘉夫人原是侍候太皇太后梳头的宫女。因她手艺好,且还常常会创新出一些新发式,叫宫里的贵人们都极是看中于她。后来,太皇太后没了后,她便被太后收拢在了身边。直到太后薨了,那皇后窦氏因跟她是结拜姐妹,不好再继续差遣于她,便依着太后的遗命将她放出宫去,且还特特赐了个一品夫人的诰封。
而,虽说宜嘉夫人如今已经贵为一品夫人,她却是一点儿也没有忘了她的出身。出宫后,回到原籍的她,虽然已经不再从事贱业,可因着那点鱼水情,她倒是不吝于点拨当地的梳头娘子们。这般一来二去,以至于“广陵头”的名声就这么传播了开来,叫广陵城的梳头娘子们,和那苏州绣娘、蜀中织匠一般,成为闻名大唐的手艺人。
至于玉栉社,原是宜嘉夫人所起的一个社。最初时,不过是集结着一帮梳头娘子们相互习艺罢了。后来,渐渐的,竟也有一些热衷于时尚打扮的贵妇们加入了进来。再后来,因宜嘉夫人是女户,那些以梳头为业的娘子们当中有不少也都是女户,渐渐的,竟引得别的行业里的女户们也都加入了进来。如今的玉栉社,早已经成为广陵城里女户们抱团自助的一个社团了……
*·*·*
虽然今儿是年前玉栉社的最后一次聚会,莫娘子倒没有因此而推了生意不做。不过,除了那固定的两家老主顾外,她也没有另接生意就是。
从老奶奶家里出来后,莫娘子依旧去给柳大娘子梳了头。
梳好了头后,柳娘子照了照镜子里的自己,便回过头来,把莫娘子一阵挑剔地上下打量。见她依旧是那身千年不变的黑寡妇装束,柳娘子不禁一阵摇头,道:“我看你还是从我这里挑件好衣裳去吧。我可听说,那下社里许多人也都生着一双富贵眼的。偏你又是今年刚入的社,这是你入社后头一回参加这样的聚会,可别叫人瞧轻了去。”
莫娘子一边收拾着妆盒一边笑道:“随便她们吧,我又不是为了她们才入的社。”
柳娘子默了默,道:“这倒也是。虽然一年要交个不少的社费,可有夫人在后面撑着,到底也是个靠山,也能叫你少吃些亏。”又叹道,“可惜我家里不是女户,不然我也愿意入社呢。”
二人正闲话间,忽然听得外间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问着那服侍柳娘子的丫鬟钱串儿道:“我阿嫂还没梳好头吗?今儿又不出门,那么讲究做甚?”
柳娘子一听就挑了眉,起身一甩帘子,出门就一把拧住那柳二郎的耳朵,噼哩叭啦地骂道:“怎的?嫌你阿嫂乱花钱了怎的?!告诉你,这钱可都是我自个儿挣回来的,我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且你花的还是我挣回来的钱呢,还敢嫌我?!你倒是自个儿挣回一文钱来给我看看!阿嫂我宁愿叫你养着我呢,你有那本事嘛!”
柳青不禁捂着耳朵一阵跳脚,大声嚷嚷道:“阿嫂又冤枉我!我什么时候嫌过你乱花钱了?我知道阿嫂的意思,不就是前儿族里的婶娘在我面前说了句怪话嘛,我都没听进耳朵里,阿嫂倒多心了。我可是阿嫂一手带大的呢,我是那种糊涂人吗?!”
柳娘子听了,这才松了手,笑道:“这还像句人话。”又问道:“学里不是明儿才放假吗?今儿你怎么还不去学里?”
柳青一回头,恰看到缩在莫娘子身后看热闹的阿愁,便愤愤地瞪了她一眼,然后才堆起一个谄媚的笑脸,凑到他嫂子身旁,腻歪道:“阿嫂……”
一听他这腔调,柳大娘子就猜到他要干嘛了,便拿眼横着他道:“怎的?月钱又花光了?”
“有有有!”柳青赶紧一连声地应道,“没花完呢,就是……”他嘿嘿傻笑两声,再看看莫娘子师徒,便硬是拉着柳娘子避到一边,凑到柳娘子耳旁小声说了句什么,又道:“那家掌柜说了,就只剩下最后一件了,且还不肯替我留到年后。”又觍着脸道,“好阿嫂,先借我一些钱呗,我先买了,等正月里得了压岁钱,我立时就还上……哎呦!”
他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柳娘子一巴掌。柳娘子笑骂道:“那压岁钱还不是我给你的?!”话虽如此,到底回屋拿了一把钱给了柳青。
“还是阿嫂最疼我。”柳青蹦了个高儿,回头看到阿愁笑得一副眉眼弯弯的模样,便冲她扒着眼皮做了个鬼脸,然后咚咚地跑下了楼。
莫娘子看看他的背影,再看看冲着柳青的背影无奈摇头的柳娘子,顿了顿,才迟疑道:“可是……有什么事吗?”
柳娘子的眉皱了皱,挥着手道:“能有什么事,还不就是那些话嘛。”又压了声音小声道:“我敲打他呢,”她指指楼梯方向,“我养他一场,可不能叫那些人把他给带歪了。”
莫娘子笑道:“我瞧着青儿是个好的。”
“是啊,这小子虽野了些,心地倒不坏。”柳娘子一脸得意地又道:“我带大的嘛。”又命钱串儿给她和莫娘子各沏了一杯茶,道:“人都劝我,当心跟前街的刘寡妇一样,白养了只白眼儿狼,张罗着小叔子娶了亲,倒落得自个儿被赶出家门的下场。可要叫我说,种什么苗儿结什么果,当初她若是真心把她那小叔子当儿子一样,该管的管,该教的教,她那小叔子也再不会长歪了。所以如今我得空就敲打着二郎,可不能叫他把那些人的歪话给听进心里去,真当大郎不在了,这个家就是他做主了。不然,以后受罪的可是我。”
阿愁抬眼看向柳娘子,心下不禁一阵暗暗佩服。难怪她一个寡妇人家,也能撑起这偌大的一份家业,果然是个明白人。
许从莫娘子脸上也看出这样的赞许之意,柳娘子不禁又是一阵自得,凑到莫娘子耳旁道:“亏得你也想明白了。没了你家里的那些拖累,往后你的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说到这,她却是神色一正,扭头拿一双大眼瞪着阿愁道:“你可得记住了,没你师傅,你这会儿还在慈幼院里挨饿受冻呢!将来你要是忘恩负义,做了那白眼儿狼,佛祖都不饶你!”
白挨了一通教训的阿愁可算得是“久经考验”的,只憨憨地一弯眉眼,脆脆地应了声“是”。
她这良好的态度,叫柳娘子满意地又看她一眼,却是忽地一抬眉,道:“你家这丫头,怎么看着没那么丑了?”
莫娘子回头看看阿愁,笑道:“我家这丫头原就不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