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孟婆婆碰到她时,深沉的河水衬她沉睡着的苍白脸庞,在黯然的幽冥尤为注目。
“知来。”是她惊醒时说的第一个词。除此之外,她再没有任何记忆,空白得像一张纸。
于是,孟婆婆给她起名“孟知来”。然而与名字完全相反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如何而来,为何而来。
后来,孟婆婆把她带回了忘忧茶舍。一待就是两百年。
在教她煮茶的技艺时,孟婆婆惊讶地发现了她异禀的天赋,尤其是在对火焰的操控上。仅口述一遍,她便学会了用幽冥火熬制孟婆茶。抱着尝试的态度,孟婆婆又教起了她煮制忘忧茶。
忘忧茶与孟婆茶类似,它也是用忘川水加上彼岸花熬制而成。然而忘忧茶却又不同于孟婆茶,因为对记忆有选择性地遗忘,需要更为强大的牵引力,故它的特别之处除了加入忘忧者本人的眼泪外,更重要的是火,比幽冥火更为幽深浓烈的玄冥火。玄冥火来自地狱深层,是极强急阴的火,十分难以操控。然而令人诧异的是,就连孟婆婆本人也无法随心所欲操控的玄冥火,又是仅一遍,孟知来竟然得心应手。
不得不承认,这丫头煮出来的忘忧茶比自己的更好。孟婆婆如是想。
在指导完鬼差给新一批即将踏入轮回的魂魄派发孟婆茶后,孟婆婆走回忘忧茶舍休息。为避免鬼多噪杂叨扰清修,她刻意让茶舍与派茶的小院隔了一段距离。
一进茶舍,她便嗅到了阵阵茶香与不同寻常的气氛。
孟知来跪坐在案几前怔怔出神。她走过去,慈爱地抚了抚着孟知来的头。“刚才是煮了忘忧茶吗?”
“嗯……”孟知来若有所思。
良久,她轻轻往孟婆婆身边靠了靠。
“婆婆,”她低声说道,“您知道吗?当我学会煮忘忧茶后,我曾无数次地想过给自己煮一碗茶。反正我对自己一无所知,索性喝一碗忘忧,再忘也不会忘记什么,兴许在茶性发作之时,还能在梦境中对自己曾最执念之事产生一丝记忆,哪怕梦醒时分再次彻底忘记,可至少那一刻我是知道的,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孟婆婆恻然,这个丫头的确身世离奇,按理说他们这些在幽冥身居要职的鬼,活得久了,哪一个没有点来历没有点故事,可都没有这个丫头来得特殊。她好像凭空出现一般,没有来历没有故事。可真的是这样吗?孟婆婆觉得不然。正因为什么都没有,才愈加有来历有故事,愈加会成为心中的执念。可记忆中的孟知来并没有沉溺在对过去的无知中,她总是仰着明媚的脸,挂着纯净的笑,一切从头来过,从新学起,不紧不慢的日子被她过得从容不迫,让人忘了她内心深处的彷徨。
“可是世事就是这么无常,我可以给任何人煮忘忧茶,唯独给自己煮不了。”她习惯性地又是淡淡一笑:“婆婆,您说我为何就没有眼泪呢?以前贪玩偷拿判官笔被灼伤痛入骨髓时,我哭不出来。后来看到夜师父被魔界的人打得魂飞魄散时,我也哭不出来……我为什么没有眼泪呢?”
她抬起头凝视孟孟婆婆。
那是一张明丽绝伦的脸,玉琢般没有一丝瑕疵,唯有下眼皮中间、睫毛根部长了一颗小小的鲜红的泪痣,如点睛之笔般为白净的脸上增添了动人的色彩。这泪痣隐藏于浓密的睫毛中,不近距离仔细观察便无法察觉,让人不明如此白璧般的脸为何会使人感到鲜活无比、神采飞扬。
孟婆婆叹了口气,心中思虑:长着一颗独特的泪痣,却没有一滴眼泪,竟会是怎样的因缘际会呢?
“不过我想明白了,”如豁然开朗般,孟知来的眼睛明亮起来,“这些年来,我看到过许多前来求取忘忧茶的人,喝茶前他们那痛苦而决绝的表情,令人的心都跟着震颤。而刚喝完茶,重温旧梦时,那欣喜而真挚的表情,却更加触动人心。对于我来说,如果是痛苦的记忆,遗忘未尝不是重新开始的机会。但如果记忆中有一丝美好,我想我无论如何也不愿再经历第二次的遗忘。我会努力去追寻自己的记忆,但不会沉溺于一无所知的苦痛。”
看着孟知来释然的笑容,孟婆婆默许地点点头,果然还是那个勇敢、乐观的姑娘。她摸了摸孟知来的头,疼惜道:“丫头,知道我为什么给你起名‘知来’吗?不仅仅因为它是与你前尘有关的唯一联系。更因为,世事无常,往之不谏,来者可追,不知道自己怎么来的没关系,重要的是知道自己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