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夕阳落了满院,她于一树春光下含笑看他,婉转温软一如枝桠上缀着的白梨花。两名呆立在旁的护卫奇怪地想,这真的是他们那位传说中将羽林卫副指挥使揍成死鱼的宁王妃吗?
两人目光下移,落在她肿成馒头的手上,这才终于找回一些真实感,刚打算扶着江世迁进去治伤,却见王妃摆了摆手。两人一愣,眼看着她以女子之身扛起了那体格大她许多的男子,又眼看着她迈着极其稳健的步伐走远了。
江世迁似乎也愣住,伤成那样还勉强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一个翻身就要从她肩头下来,江凭阑也没去摁他,只是举起空出的那只手挥了挥拳头。
他看见她肿得狰狞的手立即不动,倒不是怕她一拳揍过来,而是怕她再多揍一拳这手就得废了,默了默后哑着嗓子吐出一个字:“脏。”
“我是小姐你是小姐?”
“小姐是小姐。”
“那就让我做个负重训练。”
风拂过窗柩吹得一纸公文沙沙作响,杵在书房桌案前的人一本正经汇报着:“陛下拨来的人手已全数清洗,一部分遣了,一部分杀了,想来这样做是最干净的,只是属下不大明白,您常常要求我们行事要留有余地,属下以为,这一次您似乎不必做得如此干净。”他说完半晌等不到皇甫弋南有反应,还当是自己说错了话,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还恕属下多言,属下……”
“嗯?”皇甫弋南将目光从窗子外收了回来,看不出任何动怒的迹象。
那叫李观天的护卫却吓得一张脸惨白,赶紧道:“属下知错,属下这就下去领罚!”说罢一骨碌站起来就要走。
“回来。”皇甫弋南淡淡一句,“风大,我没听清,你说陛下拨来的人手如何了?”
他愕然转头,这得多大一段话没听清啊?主上的耳朵怎么了,被奸人暗害了吗?宁愿相信自家主上的耳朵聋了也不敢想象理智英明如他也会失神的人讷讷道:“风是有些大,属下替您把窗子关了吧。”
“不必,”皇甫弋南摆手回绝,目光掠过窗子外那山大王似的扛着个男人的女子,“你说你的话,我吹我的风。”
李观天低低“哦”一声,又将刚才的话一字不漏重复了一遍。
“你们能对我的决定提出异议,很好。”他淡淡解释,“十七年了,我累了,无心再陪他们做戏,此次归京力求大刀阔斧雷霆万钧,如何快如何来,只要干净,不留余地。”他垂眼默了默,手指抚在心间一落,半晌后低低道,“怕只怕……即便如此,还是来不及。”
李观天骇然抬头,望见他平静眼底一闪而过的淡淡寂寥,讷讷道:“主上,您说什么来不及?”
……
皇甫宫密阁,帷幕深处,明黄正襟之人敛眉冷笑,目光锐利破风而至,惊得帷幕外的人立时伏地。
“陛下息怒。”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与他,一个管不住朕想要的人,一个杀不了朕想除的人,如今还教这两人联起手来对付朕,你说,朕如何不怒?”
“属下确实未料到皇甫弋南与江凭阑会生情,可是陛下,这情之一字如利刃,使得好能伤着别人,使不好却是要伤了自己的。”
“如此说来,你已有主意。”
“既是利刃,便要用在最关键的时候,属下以为,陛下何时须得用江凭阑,这刀子,便何时割下去。”
“如何割?”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在那一日到来之前,属下有太多法子令他们互相猜忌,至于最关键的那一环……喻妃娘娘,想必已在去宁王府的路上了。”
上座之人眉间阴云散尽,笑起来,“来年冬至,朕等你的好消息。”
……
“小姐,小姐!”
“嘘——!”伏在床榻边的人朝来人作个嘘声的手势,“小声点,阿迁睡着。”
“世迁哥又不会跑,您还是先吃点东西吧。”阿六拎着半只烧鸡进来,笑得粲然,“商陆那丫头给你留的。”
江凭阑笑笑,商陆可没那么大主意能叫后厨留夜宵,这半只鸡想来是皇甫弋南的手笔。先前她为了给阿迁察看处理伤势拒绝了他的晚膳邀请,当时也没在意,现在仔细想想倒有点过意不去,毕竟他从不与她一道用饭,难得主动一次却被她冷眼相待。
她揉了揉发酸的胳膊站起来,“皇甫弋南呢?”
阿六一指东面,“书房点着灯。”
“那我去书房吃。”
她转身走出轻轻带上房门的一刻,床上人平静睁眼,一刹间眼底清明,似乎从未睡去。半晌后,惺忪烛火间传出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决定去书房吃鸡的江凭阑先吃了一碗闭门羹,书房点着灯,可门却从里边被牢牢拴上了。
“矫情什么。”她嘟囔一句,一脚踢开窗子爬了进去。
守值的护卫嘴巴长成鸡蛋大,却又立即很老实地闭上了。主上交代了,如果王妃来了,就装作看不见。
皇甫弋南从如山公文里抬起头,不惊不怒淡淡看她,那眼神,就好像在看街边的乞丐。
江凭阑从不在意这些,拎着鸡理直气壮爬进来,用手肘将窗阖上,然后悠哉往里走,走到书案前却像是被什么东西绊着,“哎呀”一声向前倾去,与此同时她手一滑,刚卸下来拿在左手的一只鸡腿直直地飞了出去。
直直地朝皇甫弋南飞了过去。
鸡腿飞到不过一刹那,他于这刹那间做了两个动作,手一动阖上公文,扯来一叠纸垫在桌案上。江凭阑也做了两个动作,手掌往桌案上一拍,然后打了个响指。
原本要落在那叠纸上的鸡腿,准确无误飞进了对面人的嘴里。
江凭阑一手拎着鸡,一手抱着肚子笑起来。
皇甫弋南的脸终于黑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短短一刹里,他作出判断,觉得咬住鸡腿应该比被鸡腿砸一脸要优雅,然而看到对面人笑成那样,他就知道,咬住鸡腿也不是什么很优雅的事。
他活了二十一年,从来没吃过鸡腿。
今日后厨为了给两人接风洗尘,准备了一桌子好菜,他看见那些菜里有只烧鸡,一面觉得这菜不上台面,又一面叫后厨给她留着当夜宵。
现在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并且决定要彻查,谁告诉后厨王妃喜欢吃烧鸡的,立即办了。
他的手抬起来,又停在半空,似乎在思考从哪个角度拿走嘴里咬着的这只鸡腿最稳妥。
江凭阑努力憋笑,一边啃着鸡一边含糊道:“不许吐。”
他还保持着半含鸡腿的姿势,用眼神问她:为什么。
她相当理直气壮地解释道:“一只鸡只有两只腿,这里只有半只鸡,那这就是唯一的一只腿了,你看,我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都让给了你,你怎好意思浪费?”她瞧着他,忍不住又笑起来,一面感慨道,“哎呀,要是有相机就好了。”说罢又自顾自嘟囔,“其实我的眼睛就是相机,好了,皇甫弋南,你准备好被我笑十年吧。”
皇甫弋南停在半空的手一僵,不是因为她笑他,而是因为……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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