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室,分立于王座两旁。唯一缺席的就只有接替了已死的卜朗彭留下来的任务、仍在外头筹集粮饷的米竺勒夫。
所有将军的目光随着来人的接近,都集中到了红发首席的身上。感受着那么多或冷或热的眼光,阿尔斐杰洛的内心浮起了不同于以往那股虚荣心的警惕感。他的眼睛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那个头发半红半白的男子,似乎在考虑接下来的开场白该怎么说。
带着天使般微笑的刹耶王,赤红的眸子朝阿尔斐杰洛的方向望过去。他没有说任何字,只是平静地遥遥望着他。纤薄的嘴唇向上微掀,展露的笑容恰似能复苏万物的春风。
这无言的对望,带给阿尔斐杰洛十分奇异的感觉,让他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击中了。
并非慑于刹耶的力量,也不是害怕与他的碰面……而是本能地感到自己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想要落荒而逃。
前行的步伐骤然停止,驻立在原地,阿尔斐杰洛的身躯不由一晃,险些失去平衡跌倒在地。
“喂,首席,怎么停下来了?难道你反悔了吗?”在前方带路的奈哲为他的突然停步感到奇怪,回头看了他一眼。
阿尔斐杰洛对奈哲的问询置若罔闻。在所有看着他的人眼里,这位有着罕见容颜的美男子,白皙中透着红润的脸色迅速灰白下去。只看见他痛苦得埋下头,用大半张手摁住脸颊,留在指缝外的皮肤白得犹如死人一般。有神的眼睛变得混沌,那双恍惚的紫罗兰眼眸,呆滞地对着虚无的空旷处,怎么也聚不起焦点。
虚幻的声音,重复着警告,像一道不可破除的咒语,死死地掐住了他的思维。此时,阿尔斐杰洛除了脑子里炸裂的杂音,什么都听不到。头脑肿胀到比宿醉难受千倍的地步。这种痛楚,仿佛有许多尖利的鸟喙,一直在凶狠地敲啄他的头皮。
倚坐在高座上的刹耶王,一向从容淡定的神情泄露了一丝讶异和疑惑。旁观他异常举止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全都反应过来,这个男人的精神好像出现了问题,却不知道究竟源自于什么原因。为了搞清楚这个状况,离他最近的奈哲跨步上前,猛推了他一下,大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阿尔斐杰洛想回应,可喉咙似乎被什么东西塞满了,一点也发不出声音。他呆呆地抬头看了看奈哲,仿佛不认识这个人,想不起来自己为何会出现在他的面前。
僵持了片刻,在无数道疑惑不解的视线下,阿尔斐杰洛忽然站直了身姿,茫然而坚定地转过头。他穿过身旁的将军,穿过围观的兽人族,目光看不见任何人,径直朝过廊的终端快步走去,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好似一道狂躁的疾风。
数双眼睛圆睁,见此场景,王座边的将军们无不愕然。水红色卷曲短发的少年——沙桀将军伸长脖子,朝门外探去,干瘦的爪子挥了挥空气,“嗨,嗨,怎么走啦?”
“不要为明天忧虑,明天自有明天的忧虑。”薄唇掀了掀,牵起淡淡的微笑。会客室的主座上,红白长发的男子发出了几近呢喃的感慨。
沿着牢记的原路,阿尔斐杰洛迅速逃离了这座壮美的地下宫殿。步履之匆忙仓促,简直比来的时候快上一百倍。决绝而仓皇的背影,眨眼间就消失在众人的视野尽头,一点也看不见了。
收回目光,刹耶王支住下颌,嘴巴往一边翘起,微微一笑。清远的声音传到落跑者耳边,“等你想清楚的时候,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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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雄壮的老鹰,拖着身后洁白的尾羽扫过天际,好似蔚蓝天幕上的一颗流星,矫健地飞驰在彩虹桥上空。
守卫在卡塔特山脉入口处的守护者杜拉斯特,独自矗立在吹拂着飒飒山风的七彩桥梁上,遥望着那头凌空高飞的老鹰,看着它转动那双精明锐利的眼睛,舒展着那身骄傲的美丽苍羽。
雄鹰直冲而来,如离弦的箭,看似就要朝孤独的守桥人所站的地方撞过来了。然而,在离他还很远的高空,一堵看不见的空气墙阻挡了它。雄鹰自由飞翔的节奏被打断,身体划出一道抛物线从高空坠落,消失在杜拉斯特的视线里。
可怜的小东西。杜拉斯特颇为可惜地摇摇头,心想。一头撞上龙王铺设的结界,被整个震飞,从那么高的空中坠下去,一定会摔得尸骨无存吧。倘若它能看到结界的阻隔,及时避开,往边上拐拐,也不至于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也不知道它能不能在摔落的过程中调整姿态,再一次振翅飞起来。如果能做到这点,倒也可避免摔死的厄运。不过,从杜拉斯特站立的角度,是看不到它的结局了。
转回目光,杜拉斯特朝桥下稠密的浮云看过去,忽然,余光里似乎瞥见了一抹影子,立刻扭过了头。杜拉斯特的目光顿时一怔,完全被彩虹桥尽头突然出现的一个人影吸引了。比起生死未卜的鹰,那里有更加需要他关注的事物。
阿尔斐杰洛背光的身影出现在长桥的那一端。从隧道口出来的他,微微朝身边侧目,意识到自己被送回卡塔特后,步子并没有马上动起来,而是无反应地在原地呆站着。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腿脚,开始低头慢走。那抹缓缓而来的人影,在守护者凝望的瞳孔里越来越大。
“首席大人,您……回来了?”
当对方离自己还有好几个身位时,杜拉斯特便主动迎了过去,朝他鞠躬问好。接到问候的男子停下脚步,抬眼看了他一下。这一眼,让提问的男子大为诧异。
暗紫的眼眸低垂着视线,表情麻木的脸庞布满了无法言明的疲倦感。出门时的意气风发和现在的萎靡形成强烈的对比。虽然俊俏的五官没有变,但是看人的眼神和精神状态已经完全不对劲了。比起两天前离开的时候,阿尔斐杰洛整个人的面貌都很不好,好像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完全垮掉了一样。在这种状况下,杜拉斯特的疑问,自然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
这沉默,究竟是为自己逾制的行为感到愧疚,还是不肯坦露实话呢?轻风吹拂过二人身边,彩虹桥的守护者默默地思索着,在对方抬脚离开前,再次开了口。
“您去人界了吗?能不能告诉我,是为了什么事?”
杜拉斯特不假思索地问,话一出口才觉得愚蠢。他怎会回答这些问题呢?即使自己提出关于他行程的疑问,以他目前的状态,必然会不屑置辩。何况自己作为守桥人的立场,一定会让他觉得背后真正的盘问者是两大龙王。无论从哪方面看,他都不可能搭理自己。
阿尔斐杰洛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转向身旁的守护者,瞳孔倒映出他的身影,却是目无表情,仿佛压根没在看他。
死一样的寂静中,响起一阵轻擦桥面的脚步声。阿尔斐杰洛一声不吭地跑开,没有给对方继续求证的机会。似有感慨地望着首席那背对自己渐行渐远的身影,杜拉斯特摇了摇头,无奈的叹息声在唇齿间流淌。
回居所的路上,阿尔斐杰洛正巧撞见了给他送早餐的守护者。看到首席是从外面过来的,还是在清晨,这位守护者大概也猜到了他的去向。不过,对于首席擅自离开的异常之举,守护者选择了保密。把豌豆燕麦粥、甜菜汤、白煮蛋和牛奶放在饭厅桌子后,他就屈身离开了。
桌上摆着的不仅有当天的早餐,还有前两天没吃的东西堆积着,也不见人把多余的食物收走。阿尔斐杰洛一看见吃的就反胃,好像肠子打了结。干脆什么也不吃,直接回卧房睡觉。
可是,愈演愈烈的头痛阻止了他进入睡眠,连片刻的安宁都没有,根本就无法休息。
从离开刹耶的地下宫殿,头痛便如附骨之疽,一直伴随着他,怎么也甩不掉。阿尔斐杰洛趴卧在床,身体蜷缩,感觉无边的痛楚攫住了自己。他不安地挪动身体,想踢开被褥却滚到了地上,只好撑着床柱站起来。蹒跚地走到盥洗间,拧开手把,将流下的水拍打在面部。阿尔斐杰洛先后洗了四、五次脸,反复让水浇灌在额头,以求大脑能够清醒一点。清澈的水花溅到他脸上,沿鼻梁滴落而下,带给肌肤舒爽的感觉,却驱逐不掉他的痛苦。疼痛从前额部分一直蔓延到两旁的太阳穴,仿佛有人拿针扎他,拿雷劈他,拿锯子锯他的脑袋。恍然间,阿尔斐杰洛倒希望自己掉进一个泥淖,永远都不要爬出来。至少那样,头痛再怎么发作,他也感受不到了。
两手死死地撑着洗脸盆,缓慢仰起视线,朝前看去。镜子里,一个和自己样子完全相同的男人的脸映现出来,笑容可掬地向他致意。阿尔斐杰洛目光惊恐,仿佛看到了某种可怕的、难以置信的东西。一瞬间以为自己眼花了,他连忙拿手背揉了下眼睛,再望去时,躲在银镜后面的男人,面容布满了惊愕,反应出他真实的表情。阿尔斐杰洛入了魔似的张大眼睛,瞪着那张熟悉的脸庞,所有的秘密都清楚明白地展示在那里。他憔悴,疲惫,病态,偏执。像自己,又不像自己。
身边没有一个人。那种空旷的感觉,随时随地都能把他吞噬。那张苍白的脸,那双紫色的眼眸,还在凝视自己。只有他,只有他陪着我……
“为什么我的头那么痛?为什么?”他问道,用手抠了抠自己的鼻翼。
镜子清晰地记录下阿尔斐杰洛说话时的神态和动作,随着他自言自语,里面的男人也跟着张口闭口,抠动鼻翼。
四周一片静默,只有回音空虚地摇荡着。
阿尔斐杰洛咬着牙,目光满怀愤怒和怨毒地瞪着镜子,很生气为什么对方不回应自己。他一手抚上自己的脸庞,指甲狠狠地掐进去,卡在肉里,另一只手的指尖掐紧了手心,刻出一个个半圆形的红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阿尔斐杰洛怒不可遏地厉声质问,手捂着胀痛的额头,失控地大叫道,“快停止!!”
哈——
有什么声音,在那一刻猝然响起,犹如欢愉的喘息,悄悄钻入他的耳缝,让人一阵发毛。
怒吼的男人停止了一切动作,眼睛怔怔地瞟向镜子,发现里面的那个男人,居然又在对他微笑。一直笑,一直笑……
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阿尔斐杰洛对上的,是镜子里的男人那双含着笑意的紫眸。
“因为你触响了‘警报’。”镜中的男人轻启薄唇,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种不可名状的古怪的笑。“他们在控制你。”他紫罗兰色的眼眸充满了惑人的魅力,目光中的深邃仿佛海水卷起的漩涡,能把人吸进去。
“……”阿尔斐杰洛呆呆地望着镜子许久,突然露出了惊喜的笑靥。前倾的身子慢慢凑近了那个男人,像是要确定刚才并不是自己的幻听,他试探性地问道,“他们?”
男人深深地凝视着镜子外的阿尔斐杰洛,语气轻松地回答,“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有人在跟我说话。很好。阿尔斐杰洛并不恐惧,反而为此感到满足。他最怕孤单了。
“是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他神经质地猛点头,带着期盼看向对方,“可你呢?你又是谁?”
“我是你,真正的你。”男人古怪的笑意,平添了几分疯狂。语气在深沉与轻佻间切换,“但是,我被困住了。”说完后,他不明意义地笑了笑,抬眼打量对面的男子,又补上一句话,“你应该将我释放。”
阿尔斐杰洛伸出手,抚摸自己淌着水滴的下巴。镜子里的男人好像拿他当榜样似的,也跟着有样学样。
“你是真正的我?”
“没错。”
“你是我,那我是谁?”
男人选择了沉默,但依然持续地凝视着自己。那眼神中的阴冷和诡异,让人不禁寒从心生。忽而,眼神中的冷意转变为同情,和一丝隐隐的讥讽,好像在可怜他,把他当成一个无力抵抗伤痛的病人似的。那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正带着意义不明的高深表情,怜悯而嘲弄地看着自己。阿尔斐杰洛突然咬了一下嘴唇。
“说呀,怎么不说话了?”失控的首席狂乱地拍打着银镜的金属框,把墙面震得嗙嗙乱响。“我是谁?我到底是谁?一个甘受摆布的傀儡?屈从于强权的弱者?还是一个人生无法由自己做主的可怜虫?!”
高吼着看向镜面,填满怒意的紫色双瞳对上近在咫尺的红发男人的面庞,发现他依然是那副不痛不痒的笑脸,阿尔斐杰洛的胸口顿时一阵燥热,毫无征兆地挥出一拳,砸向那张令人生厌的脸孔。
光滑的镜子从中间破碎开来。银玻璃裂开不规则的纹路,溅满了腥甜的鲜血。阿尔斐杰洛大口喘着气,不顾手上难忍的剧痛,凶狠地瞪向前方。残缺不全的破镜中,他看到的是自己分裂成无数瓣的怒容。
嘲笑他的男人已然消失。只剩一个渺茫的声音,在耳畔边不断重复——
“你要释放我。记住,你必须释放我。”
自那日起,他就把自己锁在了房间里,足不出户了。
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切断与外界的联系。伺候他的守护者,给他整修洗脸池镜子的工匠,他都熟若无睹。他将自己关进居所,蜗居在他紧闭的卧室里,甚至不再到训练场找奥诺马伊斯切磋剑技。瑟兰崔斯长老仍旧安排守护者定时给他送餐,他们进来后,却从来见不到他的人,就好像……他压根不在山上似的。
他在等,等待龙王的判罚。可是,一天,两天,三天……五天,一个星期过去了,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莫非龙王放弃了对他的教育?这可不像他们以往行事的风格啊。
在孤独中,他常常思考起自己的异常举动。他离开卡塔特整整两天,去了敌人老巢。在他打击敌人的时候,一切都很正常,但那是为了与敌人的首脑碰头而在清除路障。等到他真的见到了刹耶王,准备与他接触长谈时,有股力量硬把他拽了回来,逼他放弃了原先的计划。脑子里有股声音告诫他,不该那么做,不该做那些危险的事。是何等的力量,居然能控制他的行为?龙王的“结界”吗?
在他深陷孤塔重围的五年时间里,他们一直在试图控制他,为了惩罚他而给他加筑了那道“魔咒”。但是,“那个东西”好久都没有出现了,久得他几乎快要忘记它的存在。完全不曾想到,原来自己到现在都没有真正摆脱它的影响。
现在,阿尔斐杰洛终于确定了,他的脑子里长了些东西。他说不清具体是什么,但他知道那是龙王遗留下来监督他的玩意儿。他本以为离开孤塔,一切就会变得正常,可事实上他大错特错。龙王的结界留下了深深的后遗症,至今仍能发挥作用,在他决定背叛他们的时候——
从盘踞着龙族之敌的地下城匆忙逃开,行为与去之前判若两人,个中原因无外乎是当年龙王给他下的那道“咒语”。龙族的统治者希望他成为一个软弱而易于控制的人。他们要他湮灭自己的本性,要他忘记他是谁。或许他现在还可以抵抗,因为他还很强壮。可一旦他的意志力衰退,自控力减弱,他就会被彻底掌控。
美丽的卡塔特山脉,对龙族而言,是亲切的故乡,对不了解这里的凡人而言,是梦幻之所,但是对阿尔斐杰洛来说,它却像一座奴隶港。这里的生活永远一成不变,阿尔斐杰洛被困其中,却无法脱身。表面看来,他无异于平常的模样,一直伪装得非常完美;内心里,他却在反抗,在怒吼,只是从来没有人看得见。
他痛恨别人左右他的想法。他本能地想要逃离这一切。但首先,他得变得“正常”。可是,龙王施加的“紧箍咒”,却在束缚他的思想,限制他的行动。他感到自己正从陡直的山崖绝壁往下坠,即将掉入万丈深渊,勉强抓住了一棵枯树的枝杈,才没有马上坠落。他能体会到那种身体随树枝的断裂一分分下沉、却又无法阻止自己坠落的恐惧。而在危崖上方,根本无人伸出手拉他一把。
日子一天天过去,阿尔斐杰洛却坚持闷在房间里,死也不迈出门。他觉得自己没法出去见人。他的脑子里潜藏着病毒。不把那些病毒清除掉,他就无法外出,去面对周围的整个世界和周围的所有人。在刹耶王眼前表现出的那种失态的样子,他不想再让任何人瞧见了……
那天,像往常一样,守护者敲了敲门,没得到任何允许进入的许可,自己推门进来了。餐具和桌面发出亲密的接触,随后是重重的关门声,还有踩得很用力的脚步穿插其中,每个动作都好像积攒着相当大的埋怨。
许久以前,他初来这片世外桃源,受困于高原反应的折磨,整个人变得抑郁而暴躁。情绪反常之下,对服侍他用膳的守护者发了火,引起了全体守护者的抵触。当时的情况,也是像现在这样吧。
自己把自己困了太久,也该出去晒晒太阳,呼吸呼吸新鲜空气了。不过,让阿尔斐杰洛最终下决心出去的,却是从住处外的山路上传来的一阵不太正常的脚步声。它们重叠在一起,却又节奏不一,纷杂、响亮并且慌乱,听起来就像煮沸的热水把锅子炸开了。
阿尔斐杰洛居住的地方位于“龙之巅”半山腰,虽然去山顶的龙神殿,并不一定会经过这座深入山里的住宅,但如果有一群人结伴行走,踏在外面山路的脚步声还是不能够忽视的。以前,一有风吹草动,阿尔斐杰洛总能第一时间知晓。族内发生了什么大事,例如龙王传召长老们参加会议,或哪位龙术士得了个不寻常的大任务,他都能迅速得知,出门打听情况。他优于常人的听觉,如今再次帮助他听到了那一阵阵动荡的脚步。无可救药的好奇心驱使他打开大门,走向室外。
长时间的封闭,让阿尔斐杰洛的目光变得凝滞,皮肤因缺乏日晒而显得苍白无生气。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岔路口,正巧看见魔导团的八名长老在眼前匆匆而去。前去的方向,明显是山上的神殿。这八人不住在“龙之巅”,是从别处赶过来的。顺着曲折向上的长长山路看过去,在一个凸出山体的高崖边建着的凉亭里,门德松提斯正站在那里等待其他长老,准备等他们到达后,一同进殿。阿尔斐杰洛透过他超凡的视力,看到了那位白发飘飘的老者的身影。
平静了数个月的卡塔特山脉,安宁的氛围被浇灭了。自我禁闭了那么长时间,恍如隔世一般。最近外面有什么动向,他一概不知。九位长老集体赶去龙神殿,面容紧张,步履急切,显然出了什么大事,不仅惊动了闭门不出的首席,自然也吸引到不少守护者的关注。余光瞄到,一些身着银甲的守护者偷偷摸摸地跟在长老后面,嘴里叽里咕噜地热议着什么事,但一看见首席就杵在不远处看着自己,立即像兔子见了狐狸似的露出惊吓的表情,闭嘴噤了声,步子半走半跳地后退了一段距离,往离他远一点的地方挪了挪。
“首席大人?真是活见鬼。他怎么会在这儿?”
有两个守护者发现阿尔斐杰洛后,立刻避开他的目光,小跑着躲到小丘后面,寻靠大树的遮蔽去了。自以为安全后,他们放大胆子,又开始叽叽咕咕地说起话来,却不想,这点距离根本就逃不开龙术士的监听范围。阿尔斐杰洛特意把魔力附着在耳朵上,加强了一下听觉,为的就是要搞清楚他们谈话的内容。
守护者托雷斯坦和阿鲁曼——紫眸眯着朝两人的位置眺望过去,视线似有似无地审视着他们半掩在树丛后方的身影——他们都参与了当年雅麦斯导演的审判会阴谋。阿尔斐杰洛对他们充满了厌恶,表面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他多长时间没露面了?”托雷斯坦小心翼翼地朝远处看了看,发现首席还留在原地,赶紧心虚地缩回身子,拿手肘戳了戳旁边的人。“七个月……还是八个月?”
“十个月。”阿鲁曼抱住双臂,透过树叶的缝隙观察了一下首席,然后收回目光,慢悠悠地回答,“要我看,谁知道他究竟是真的窝在房间里,还是偷偷溜下山去了。”
“也不能这么说。卡塔特那么大,咱们也没本事把每座山、每个龙穴都搜查一遍。上个月我给他送晚饭的时候,的确听见了房里传出来的呼噜声。”
“这我倒没注意。那间空屋子,就像给死人住的。”
阿鲁曼语带刻薄地说道。托雷斯坦听闻,朝他啧了啧嘴。
“喂,瞧你这话说的。”
“不过,我看他也不敢再不守规矩了吧。除非他想闹翻天。”
“或者怀念孤塔的日子。”托雷斯坦坏笑着补充道。
“对。”阿鲁曼哈哈一笑,“龙王大人不也没有过问,不是吗?我们也别管那么多了。保证被分配到的活儿干完就是了。”
听到这里,阿尔斐杰洛眼睛里的光芒微妙地闪了闪。难道我擅自离开卡塔特的事,没有传到龙王的耳里吗?想到这,突然又觉得可笑。这一切都是那么荒唐、可笑!为什么我要听他们废话,为什么想冲上去为自己辩解,为什么还要在意这群整过我的混蛋,还有舒舒服服地坐在宝殿里,蠕动一下嘴皮就能置我于绝境的那两个糟老头的看法?!
阿尔斐杰洛越想越气,整个人都在发抖,忽然他听到托雷斯坦的声音变了。
“龙王……他们哪有空管这些啊。修齐布兰卡大人的事,就足够他们头疼一阵子的了。”
修齐布兰卡?那个与自己相提并论的存在,让阿尔斐杰洛听了有一点不愉快。但他的两只耳朵,还是一下子竖了起来,越发好奇地听下去。
“这可不一定。”阿鲁曼耸耸肩,不以为然地说,“我看这一点都没啥奇怪的。你也说了,那可是修齐布兰卡大人啊。”
“呃,你觉得他在和我们闹着玩儿?”
“你去问问那些跟他搭档过的密探,就知道他们有多犯愁了。”阿鲁曼摆出一副教育学生的老师的姿态,不屑地对托雷斯坦说,“那位大人,向来以行踪不明著称。揪住他乖乖做任务,一直都是密探们最需要攻克的难题。玩失踪逃避任务的这种戏码,以前又不是没上演过。”
“这回不一样,是真的失踪。”托雷斯坦坚持自己的看法,毅然反驳道,表情却流露出恐慌,“已经两年零三个月了。此前失联的时间,从来没这么久。一定……一定是被异族掳了去。”
“就像卢奎莎大人那样?”阿鲁曼的声音微妙地滑高,“真不可思议。那位大人的力量,可是完全不输于首席啊。”
“阿鲁曼,你说,他还活着吗?”
下面的话,在阿尔斐杰洛的耳里变得模糊了。他的眉头猛然一蹙,不知道是因为守护者议论到了他,还是拿修齐布兰卡和他比较,眸光霎时变得犀利而阴暗了。
不过,最让他在意的,还是他们正在讨论的话题。修齐布兰卡失踪两年多,下落不明,生死未卜……怎么会?
如果确如两位守护者所说,自己已经逃避现实十个月的话……阿尔斐杰洛默默心算,把时间的转盘往回拨,算下来两年零三个月前正是1250年的初春,距离卢奎莎被抓的时间相当近。这也就是说,那男人最早失去与卡塔特的联系,应该在卢奎莎被掳之后了。
心里盘绕着各种猜想,阿尔斐杰洛慢慢垂下视线,眼底一片幽暗深长。难道潜伏在未知大陆的济伽王,又一次展开行动了吗?
缥缈的魔力,依旧在不停地送回守护者叽叽喳喳的碎语,一番细听之后,阿尔斐杰洛抬眼望向高高的天穹,晦暗的眸子亮起一丝光芒。卡塔特的群山沐浴着温和的日照。高悬于顶的晴日下,万里碧空如洗,澄澈而纯净。可不知怎地,他却感到一股阴冷的气息扑向自己,顺着微风传送过来,慢慢渗进他的肌肤。
被环绕于山麓的风吹动发梢,阿尔斐杰洛突然转身,回头遥望山顶上的龙神殿。那里的东南角,有一栋与主殿相连但相对独立的偏殿,与西南角的膳房遥相对应。阿尔斐杰洛的目光着了魔一样,盯着那散发着淡金色泽的富丽宫墙凝注良久。那个地方,正是九长老之首的门德松提斯的住所。
脑子里寄生的病菌开始复苏,在那儿低语,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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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齐布兰卡的无故失踪,彻底打破了龙族平静的生活,整个卡塔特都笼罩在一片不安定的气氛当中。
两位龙王为这事伤透了脑筋,好几天都没有睡好觉,眼睛下面有很显眼的乌青。他们已经在宝座上一动不动坐了半个小时。二人的沉默,使议事大厅的气氛一片寂然,连空气都好像凝滞不通。其实大殿的人并不少,九名长老都有出席,在台阶下排排坐着,只是气氛太过压抑,没有人率先开口,都在等龙王发话。
“大致的情况你们都了解了吧。”火龙王揉了揉发酸的两眉间,声音低沉而缓慢地流动着,“过去一个星期,我们先后派遣了十多个密探和守护者,到修齐布兰卡常去的几个地方奔走,试图与他取得联系,结果都无功而返。虽然搜寻的工作仍在进行,不过,已经可以基本确定修齐布兰卡消失了踪迹。就像一阵烟,说不见就不见了。”
火龙王叙述完毕后,海龙王进行了补充,“察觉出这个异况源于两件事。第一次是在二十七个月前,我们给他派了件任务,他没接。负责联络他的密探声称找不到他。当时,我们并没有过多在意,只当修齐布兰卡偷懒的老毛病又犯了,便另外派了龙术士。可是,半个月前又发生了同样的状况。密探把布鲁日里里外外彻底翻查了一遍,也没找到他的人。与他共事的司祭、修士都说起码有两年没见着他了。你们看……”
话的尾声停在此处,海龙王的视线环顾着下方的众长老,想听取他们有什么意见。
得到族长的准许,长老冈督伊斯没有一句废话,清楚明了地回应道,“消失得如此彻底,让我不得不怀疑,是异族抓走了他。”
赛克斯图斯点头附和,“之前他们掳走了卢奎莎,现在故伎重演,又对修齐布兰卡下了毒手。”
这两位长老一前一后的发言,让坐在一旁的奥诺马伊斯的表情严峻起来。
“说到卢奎莎……请原谅,”对着火龙王和海龙王的方向,奥诺马伊斯在位子上稍稍倾了倾身体,以半鞠躬的姿态表达对族长的尊敬,“我始终认为,你们二位当初放任异族的决定就是个错误。那群异族先挑了事,可你们却丝毫没有追究。早在卢奎莎出事后,我们就该采取行动的,而不是冷漠观望到现在,把自己置于被动的局面。”
谁都听得出奥诺马伊斯的语调带着怨气,似在责怪两位龙王当初袖手旁观的举措。议事厅里的压抑感更深了。
海龙王偏过视线,盯着似有怨言的奥诺马伊斯,“你的意见是……要大力打击那群筑巢在南方的异族?”
“当然。”奥诺马伊斯挺直背脊,斩钉截铁地回答,“劫掳龙术士的恶行,证明他们绝不是一股肯安分守己偏居于一隅的势力。他们此举,意在一点一点剪除我族的力量,对我们有极大的威胁。难道要对这群家伙的挑衅视而不见吗?修齐布兰卡杳无音讯已有两年多。而他实际失踪的时间,一定超过我们的计算。”提及弟子,奥诺马伊斯激烈的口气霎时间柔和了几分,言语里更是带着隐隐的心痛,就像一个慈祥的父亲在担忧离家不归的儿子,使声音都有些喑哑。“我们现在,连他是否还活着都不确定……再这么拖下去,恐怕连具完整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他会如此激动悲愤,除了师徒这重身份外,自然脱不开与托达纳斯的关系。奥诺马伊斯和修齐布兰卡的契约者托达纳斯的交情有多么深,在龙族可谓无人不晓。他此刻的心情有多么焦灼不安,在场每个人都能理解。
但即使明白奥诺马伊斯情绪起伏的原因,火龙王的脸色还是阴沉了下来,带着怫然不悦的表情,重重叹了口气。
“奥诺马伊斯,你一直都是个睿智冷静的人,不要让感情蒙蔽了你的双眼。”耷拉着一张老脸,火龙王不太痛快地说道,“况且,你的那套慷慨陈词,必须建立在你的宝贝弟子失踪确实是异族所为的设想上,才有那么点道理。”
“这还有什么疑问吗?除了那群恶魔,还会有谁?”奥诺马伊斯眼睛不可思议地张大,目光带着求助,转向另一个长老,“冈督伊斯,你我的看法不是很一致吗?”
没想到会被叫到名字,冈督伊斯受惊般地抬起头,回望着奥诺马伊斯,表情中的尴尬说明他根本没想好要怎样回应。
“不。”赶在冈督伊斯回答前,火龙王就抢白过去,抬了抬手坚决地表示道,“修齐布兰卡的失踪,不见得是异族在背后捣鬼。他有过太多欺骗戏耍我们的前科,这次依然有可能是那样。或许是他给我们开了又一个恶劣的玩笑也说不定。这件事是否与异族挂钩,还要等进一步调查。”
确实,过去曾有许多次密探被派去联络修齐布兰卡,却找不着他人的情况。火龙王的话也有道理。长老们不禁怀疑,会不会是那位任性妄为的龙术士在故意戏耍大家?他们在这里开会,而促使他们开会的那个男子,说不定正躲在暗处偷着乐,讥笑他们的紧张和无知;也可能对这一切都毫不在乎,仍旧自管自地享受生活。在座的长老们虽然对修齐布兰卡其人并无过多了解,但是他特立独行的秉性,离经叛道的作风,他们还是有所耳闻,对他的印象向来以负面居多。修齐布兰卡不仅懈怠于任务,还曾不知好歹地数次拒绝龙王的提携,不肯担当首席的重任。这样一个傲慢轻率、行事乖张,同时又极度缺乏责任感的家伙,往往是不讨长辈喜欢的。在这里,也只有奥诺马伊斯一人是真心为弟子的安危感到忧虑吧。
两位龙王对于修齐布兰卡的感情,是极为复杂的。他们不愿相信,那样一个实力强大到曾被他们指定为乔贞接班人的龙术士,竟也会遭到异族的暗算,同时又愤怒于他历来不服从管教的嚣张态度,因而在施救的积极心上表现得不情不愿,非常冷淡。何况,失踪了那么久,就算派兵去救,也为时已晚……那么,要直接向南面的济伽王开战吗?
即使存活的可能非常渺茫,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应该尽全力去挽救。抛开修齐布兰卡所有的劣迹不提,他首先是一个对卡塔特有功的龙术士,托达纳斯更是海龙族老一辈的精英。若就此将之弃绝,实在是非常可惜。然而……
对于修齐布兰卡失踪一事的处理,两位龙王甚感纠结,好像怎么决定都觉得不妥。他们心里对修齐布兰卡既有厌恶,又不禁暗自惋惜。这样的人才,做首席不是很好吗?资历和实力都双双达标,为什么他始终不肯答应呢?不过,他若真坐上那个位子,以他的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估计也不会比阿尔斐杰洛省心到哪里去……
“进一步调查?”特尔米修斯的提问,填入了谈话的空白。
“是的,”清理了一下复杂的思绪,火龙王看向特尔米修斯,屁股在座位上焦躁地挪了一挪,“我们自有打算。”
奥诺马伊斯的视线停在他的脸上,顿了一会儿,说,“愿闻其详。”
火龙王眼睛斜斜地看了看他,“让龙术士调查他的下落。既然密探和守护者都拿这事儿没辙,就只有寄希望于龙术士了。”
“让谁去?首席?”康德奈斯长老仰头询问。
海龙王的神情有些难堪,在回答前犹豫了一下,“也不知道怎么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已将近一年,整个人都变得颓废了。照目前这个状态,绝非适合的人选。还是另派他人去吧。”
“也对。”努美索尼斯长老摸了摸胡须,“龙术士里的能人也不止他一个。”
火龙王转过头,与海龙王交头接耳说了些什么,达成一致后,面向众人宣布,“我们会召柏伦格还有柯罗岑上山,给他们布置任务。”
苏洛不受信任,白罗加有要务在身,阿尔斐杰洛已被排除,乔贞?还是算了。作为第五顺位和第六顺位的龙术士,柏伦格、柯罗岑该担此重任。
最终商议的结果居然是这样,大大超乎奥诺马伊斯所料,他的脸色瞬间阴郁得好似结了冰。“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名全体龙术士的老师,九长老中的最年轻者,似在公然挑战火龙王权威的举动,让所有人都为他掬一把汗。众长老纷纷用惊呆了的眼神望向奥诺马伊斯,有的朝他摇摇头,试图提醒他不要冲撞族长,还有的冷淡观望。
奥诺马伊斯完全无视了周围人的眼神警告,静静地抬起眼,依旧执着而坚定地面对火龙王,曲线硬朗的面容染上了一丝怒意,“为什么不先去一探究竟?到那个阿尔斐杰洛和许普斯描述的永冻大陆。”语气愤愤不平,显露出他的不满,“如果要排除异族的嫌疑,不是更应该到他们窝藏的地方查探吗?”
火龙王沉下脸,两眼盯着他,目光极冷,“我们会派人去的,但绝非现在,更不会在你的命令下。”身为统治者的威仪,使这位长者的眼神充满了压迫感。若非意志坚定的人,在那样的眼神下,一定会怯懦地避开,根本无法与之长久地对视。
奥诺马伊斯直愣愣地看着态度强硬的族长,想要辩驳,话却僵在嘴边,最后只能是认命地咬了咬下唇,选择了沉默。
解决了奥诺马伊斯的异议后,火龙王撇过头,目光恢复了平淡,神色泰然地说道,“现在,我所担心的是,倘若异族愈发地肆意横行,那么独自驻守在东方的波德第兹只怕会有危险。”
门德松提斯点点头,表示赞同,“他们一边绑架龙术士削弱我族的力量,一边劫掠人类充作食物。他们活捉龙术士肯定是为了搜刮情报,等得到有用的东西后再进行杀害。或许,该召见一下卢奎莎?听听她这个当事人怎么说。对其他龙术士防御异族的侵害也有益处。”
“可以。但还须做个保障。”火龙王扫视台下的人,“派遣麦克辛协助波德第兹。彼此间也好有个照应。”
“很周到。”胡戈蒂斯轻抚手掌。
“此外,我们会送出魔法渡鸦,带信给每一位龙术士,提醒他们在这段特殊时间加强防范。”海龙王对众人说,“现在是困难时期。在度过难关之前,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给我族添乱。”
听完这会议结束前最后的话语,奥诺马伊斯彻底失望了,感到一股疲惫正深入他的灵魂。他目光迷离地凝望着头顶的彩绘窗,远观那谱写了龙族一幕幕悠久历史的绘画长卷上焕发着梦幻光芒的图案,在它们圣洁的柔光照耀下,沉沉地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