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宣德年间,京城物华天宝,万国朝使汇聚,天下商旅云集,盛况不亚于宋时汴京。
城内城外美景如画,四时各异。
想看透京城的景物绝非易事。且不说领略蓟门烟树,玉泉垂虹,卢沟晓月,西山霁雪,太液清波,琼岛春云,金台夕照,满井盈泉,戒坛积翠等俯首即拾的自然景观颇费时日,单是游遍宗教胜地就得耗上一年两载。大明释、道、儒三教并重,都门内外,寺庙宫观星罗棋布,晨经暮钟声动远空。
若想熟知四时节庆与东安门灯市、城隍庙日市等民俗市态,你又得入乡随俗,经年累月地细细品味。
更何况数朝帝都,人文荟萃,无数文人骚客即景起兴,咏叹京城景物的锦绣诗文卷帙浩繁,像一座巨大的宝藏,即便你穷尽一生,也难以如数掘采。
至于一百六十余年后,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所描述的北京“脏乱差”景象,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短暂一瞥而已,充其量只能算作明末国势衰颓、百业凋敝的一个缩影。
至少在宣德年间,京城风光无限,芸芸众生无不沉浸在盛世大梦之中。
宣德十年正旦这日,京城人流如涌,鞭炮声此起彼伏,东岳庙焚香的烟阵遮天蔽日,白塔寺绕塔的男女汇聚成海。
千家万户几乎是阖门外出,不得不留在家里的深闺女子也不安分,三三两两聚在楼台上,偷瞧街面上的热闹。
在如此盛大的节庆里,人们无不翘首以待,只等皇家车驾出行的那一刻,蜂拥而上,竞相围观。
年年岁初,必有皇室成员外出祈福,华丽、恢弘的仪仗成了京中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可是,直到暮色四合,皇室车驾依然了无踪影。
皇城内侧的人们会讶异地发现:巍峨的紫禁城四门紧闭,戒备森严,处处透出诡异的肃杀之气,犹如脱世的孤岛一般。
站在宫城的随便一条宫道上,“静”这个字会从心底倏然冒出。
宫中极少有人走动,偶尔匆匆而过的内侍、宫女无不神色肃穆,步履轻盈,生怕弄出一点响声来。
偌大的紫禁城,静得可细听绣花针落地。
皇帝病危,阖宫惶恐!
文武百官齐聚奉天殿,忧心忡忡地等候着太后传召。
争夺继位权的大戏提前上演,在满朝饱学之士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表象下,背地里却是刀光剑影,暗流汹涌。
太后张氏屏退左右,独坐于清宁宫思虑权衡。她是深宫妇人,却不能仅做深宫妇人,于她而言,任性忧郁、纵情悲戚竟是奢望!十一年前,她失去了公爹,成了皇后;十年前,她失去了丈夫,成了皇太后;如今她即将失去长子,成为太皇太后。几代亲人的不幸换来了她位分的日益尊崇,她深知,那尊崇得无以复加的位分不属于她自己,而属于大明,是用来回馈与呵护的。
弥留之际的宣德皇帝已口谕百官,朝中大事须禀明皇太后、皇后,由皇太后最终定夺。
本来继位人选并无悬念,宣德皇帝有两个幼子,嫡长子朱祁镇年方九岁,数年前被立为太子;庶子朱祁钰比朱祁镇小月份,为婢女所出。论嫡论长论位分,都该是太子继位。
可是去年曾有江湖术士为两位皇子卜卦,竟说二人都有帝王之气!眼下朝中正有人以此论事,在到底由谁继位的问题上暗中起了争执。
若是出于公心,论德论才而起争议倒也罢了,就怕有人包藏祸心,见太子、二皇子年幼,以为奇货可居,日后可效仿古之权臣,视幼帝、幼皇子为提线木偶,废立只在一念之间。太后是睿智之人,自然掂量得出此事的利害。
偏偏那江湖术士还言及越王朱瞻墉的独子朱祁铭,
(本章未完,请翻页)为他卜卦时竟脱口而吟范成大的诗句,“世间豪杰英雄事,江左风流美丈夫”。朱祁铭年仅七岁,机敏果敢,禀赋迥异于旁人,深得太后喜爱,但继位权再怎么排也排不到他的头上。朝中有人私议术士之言,那不是将朱祁铭架在火堆上烤吗!
无论江湖术士怎样说,无论朝臣怎么附和,丝毫动摇不了太后扶太子上位的决心。麻烦的是,朝中“国有长君乃社稷之福”的呼声甚高,主张由襄王朱瞻墡继位的人不在少数。
太后张氏育有三子一女,长子便是宣德皇帝;次子越王朱瞻墉,久居京中,未赴位于浙江省衢州府的封邸;三子襄王朱瞻墡,封邸在湖广省长沙府;女嘉兴公主,宣德五年下嫁井源。
立幼皇自古多致帝道中衰,太后对此也是深以为忧。不过,话说回来,国有成年君主固然是好,但强求不来,皇帝有子,“兄终弟及”理应排在“父位子承”之后。
即便行禅让礼,也应长幼有序。越王朱瞻墉正好顺位。
可惜朱瞻墉是个逍遥王,且十分专情,一生只有正妃吴氏一个女人,夫妻二人每每琴瑟和鸣,诗词诵对,宛如神仙眷侣。他素来疏远政事,赶鸭子上架恐怕不行。
有人会说:“你老二越王不愿做皇帝,嘿嘿,那便由我老三襄王来做好了。”以为朱瞻墡继位是顺理成章的事。
事情哪有这么简单?皇帝不是谁想做便能做、谁不想做便能不做的。越王无意于皇位,这实际上是对“兄终弟及”的终极否定:老二不做,老三更不能做!
否则,若让朱瞻墡继位,势必先废“父位子承”的法统,后乱长幼之序,法度尽失,贻害无穷。立此先例,等于为后世的萧墙之祸大开方便之门。
再说,既然长幼之序可乱,那嫡庶之别亦可乱,要是这样,她的庶子卫王朱瞻埏年仅十九岁,贤王的美名已响彻京城,论德论才,卫王更有资格问鼎大位。如此一来,不必待后世,只怕眼下就会天下大乱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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