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因为容貌惹起别人的迷恋而沾沾自喜、得意忘形,那只证明他是个浅薄之徒,她对他的爱只有减少;如果她所爰的人因此而生枝节,背弃信义,她对他只有蔑视与愤恨了。让那些浅薄之徒,自以为是得意忘形去吧,这只不过是昙花一现的荣耀!”
“这实际上是爱情的自私性。哪里有爱情,哪里就有嫉妒与憎恨。”清芬总是心平气和。
“也许是吧。”苏杰无奈地叹气,“但我觉得,爱应是专一的,圣洁的。当我爱上一个人时,我要全部奉献我的爱,同时也要求他把爱全留给我。如果他还容许别的女人的爱慕及接近,我就会放弃他,哪怕痛苦一生!”虽然她依然爱着陈渐,却不愿再回到他身边,是她深刻感到陈渐身边的蜂飞蝶舞。
“我不同意你的看法。”清芬立即反驳,“你对爱的含义理解得太不够了。你还生活在象牙塔里!你的爱情观,毫不客气地说,是文人式的,病态的,纯浪漫的,在现实生活中注定要失败的,这种爱是痛苦的。你千万要改变自己。”
苏杰受到这样有力的反击,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以为然地瞪大眼睛要反抗。清芬不理她,继续说道:“我们不是不吃人间烟火的神仙,爱情哪里保得住永远的冰清玉洁呢?”
“不,不!”苏杰气乎乎地说,觉得清芬似乎亵渎了爱情的圣洁了。
“现在是竞争年代,商品经济在竞争中发展,科技在竞争中提高,爱情也应在竞争中升华。不是流行‘情场如战场’的说法么?竞争使爱情自身价值更高,令爱情熠熠生辉。一一就说陈渐吧,这么一个优秀的男子,哪个女子得到了他,就说明哪个女子有魅力。当然,这需要去竞争。就是已经存在的爱情,也要不断地注入新的内容,要不断地丰富生动。‘爱情要时时更新’,就是这个道理。有的人抱定如一的思想不放,结果只能把爱情封闭,如一口枯井缺乏新的源泉,爱情最后只能走向死亡。鲁迅的《伤逝》,便是一个例子。”
从清芬说的第一句话起,苏杰就想反驳,但她还是耐着性子听完。清芬一停顿下来,她就迫不及待地反驳说:“爱情怎么能与商品经济相提并论呢?你虽然没有乏低爱情之意,而是持‘爱情发展论’的真知灼见,对不起,我还是不能苟同。我就是坚持爱情应始终如一的,恒久不变的。如果真有变化的话,只有退让与牺牲自己,而不是‘竞争’。‘竞争’一词用于情感中,太令人心寒了,它与街上的抢劫没有什么两样!你不是天天读经书吗?你的慈悲心哪里去了?持戒中不是不抢劫么?”
“请不要把爱情与佛联系在一起,做现实中的人,如果你硬要牵扯到佛,就注意佛的‘精进’与‘平常心’。你的观点,只能证明你的不成熟。一方面,是可贵的,因为这说明你心地善良,但另一方面,却是危险的,你爱了却更容易退却,很会造成悲剧。一一你千万不要认为忍让就是善举是伟大。按你的观点来判断,至少在五年内你还不能恋爱。你还不想谈恋爱吧?”
苏杰脸红起来,很不自然地笑笑。清芬继续说:“我很奇怪,你这么个聪明人,又生在这样的年代里,你在这方面的思想却像在倒退。这是你平时只专注于书画的缘故吧?要不,就是西方十七八世界的所谓经典小说毒害了你。你的脑袋,除了修道院式的少女的纯洁,还有什么?”
苏杰不置辞色,这隐约击中了她的要害。清芬继续说:“你知道政府为什么提倡晚婚吗?就是为了保证婚姻的质量,即牢固性。”
苏杰忍不住笑了起来:“像你这么说,爱情是一点浪漫也没有了。一个人谈恋爱还要得到公众的允许、国家的印章,一点隐私也没有。”
清芬不说什么,一时被苏杰的话截住了思路。她自己的恋爱,一开始便已公开,她并不因此而有什么遗憾,相反地,心里很坦然。他们相爱的两颗心,是可以拿到阳光下照的。
争辩的激情完全平静下来后,清芬又想起了苏杰刚才所提到的“忍让”与“牺牲”之类,她担心苏杰看了太多的西方名著,受基督教义的感染太深,真的会退出对陈渐的竞争一一其实她才是最配得上陈渐的爱的一一她于是说:“陈渐不是那种易变之人,绝对不是,他与潇定可存在着天壤之别。再说,是那些女性朋友女学生主动接近,如果换了你,也不至于把人家拒之门外吧。”
“也许他们会培养起真正的爱情来的。”苏杰无不讥讽,“爱情本身就令人羡慕,师生间的爱,就更令人津津乐道了。”
“不会,绝对不会的,尤其像陈渐老师这样的人。”清芬急急地说。她对此深信不疑,因为师生间的爱是有隔膜的,有阻力的,不自然并惴惴不安的,谁会去追求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的爱呢。中国远不能树立自由女神像,尤其像港湾这个远离城市文明的乡间小镇。她奇怪苏杰竟会朝这方面去想,而且这样固执地认定。她不知道,这正是她的现实主义人生观与苏杰的感性艺术人生观的区别。苏杰心里想道:会的,真的会,当师生间的爱慕达到不可抑制的时候,怎么不可能发展为爱情呢?中国历史上有过,现代的生活中也有过。想到陈渐也会这样,心如刀绞般地痛苦。她不再把这想法进一步告诉清芬一一这会让她丢脸。她也不愿往这方面想了。她只觉得痛苦,来时的痛苦有多深,现在也有多深,就是人生阅历丰富的清芬也帮助不了自己,她就算代替清芬为卧床的病人读读经书,也不能让她得到解脱。是啊,除了自己,任何人也帮助不了自己,哪怕佛也不能渡脱她出苦海!她便更加固守自己的内心世界,不向任何人诉了一一除了她那不会说话的日记。
李孟进来,他一见苏杰,就邀请苏杰与他打羽毛球。苏杰想“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许痛苦就不那么深刻了。清芬心里祈祷:但愿剧烈的运动能帮她消除痛苦。
苏杰走了,信佛的病人对清芬说:“婚姻,是不能强求的,是前世修来的,我看苏杰这孩子,是有福的。这孩子善良,有佛性,但现在还太傲太固执。她不断地种着福田,会有好收获的。她的婚缘会圆满,你别逼她,也别担心她。”
清芬不想惹伯母不开心,就唯唯连声,心底下却笑伯母真太迷信佛了。
“我刚从陈渐老师那儿回来。”李孟对苏杰说。苏杰不作声,很专注地接球发球,把李孟发过来的一个高难度的球,漂亮地用力还击了,似乎把陈渐的高傲狠狠还击,把他的美好消除在念想之外。李孟孩童的好奇心,很想知道苏杰对陈渐的看法。像陈渐这样品貌学问堪称一流的年青人,是谁都爱慕的,他奇怪苏杰为何对“陈渐”这个名字保持着缄默。他不认输,发明了三十六计外的第三十七计一一
“王珊珊与陈英最近几乎每天都去陈渐老师那儿。”果真,他很得意地发觉,苏杰顿时失色,错过了一个并非困难的球,很不应该。
“我下学期可能要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教书了。”苏杰被痛苦驱赶着,不由自主地说。而这个她所说的很远很远的地方,是她临时捏造的,是她本能自卫式的遁逃。
“如果你去别处工作,陈渐老师会很痛苦的。”李孟慌了,只好如实奉告。他一直追随陈渐左右,深刻感到陈渐多么爱恋苏杰,不愿错过。这句话似乎是一种安慰,但苏杰已哀伤到无法欣慰。珊珊每天都去陈渐那儿的事实,把她击得疲惫不堪,心里与清芬对话:清芬姐,你还不相信么?也许我所说的“师生恋”,马上就要变成现实了!
王珊珊已在她心底刻下了痕迹,她对这个名字已很敏感。以前来找陈渐的许小姐,那晚看到的婀娜多姿的少女,以及白云滩陈渐与李凤媚的“桃色事件”,都全被王珊珊代替了。因为王珊珊不是一般的少女,她聪明漂亮出类拔萃,放着一个光明的前程,连她苏杰都自愧不如,她怎么不痛苦呢。遇上王珊珊这样的对手,她认定自己是要失败的了。
她周身瘫软无力,也失去了打球的兴味。李孟提议陪她散散步,她同意了。她此刻多想看一眼陈渐一一在久别之后。远远地,她看见陈渐站在门口,并向他们这儿望过来,很显明,他看见他们了,并且毫不隐讳他的渴望。李孟立即飞跑过去。他边跑边转过身来招呼苏杰说:“你也来呀,苏杰姐。”苏杰感动他的童雅与善良,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化成一只蝴蝶,跟在李孟后面,飞到陈渐的身边啊。可她提出分手的情景尤历历在眼,虽然那么低沉的话语,那么苍凉的手势,但已足够令她没有勇气再站到陈渐面前,不能说出“我爱你”的话语了;现在,让她不能走近陈渐的,是王珊珊以及婀娜多姿的少女形象。她们给以她的痛苦太深刻了。
陈渐依然岿然不动地凝望着他们这边。两人之间似乎有不可逾越的障碍阻隔着。淡然而凄婉的眼神,越过李孟跳动的肩膀,对视着。
李孟蹦蹦跳跳地来到陈渐身边,再回过头来望时,他看到了苏杰远去的纤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