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无力地躺下,她小心翼翼地为他盖上了被子。她忧心忡忡,心急火燎,终于在抽屉里找到了一瓶二天油,不顾陈渐的抗议,为他擦额角、耳背、虎口,点人中,只有完成了这些,她才舒了一口气。
“蒙上被子,出一身汗,把热气排出,很快就会好的。”她差点说出“我的小乖乖”。陈渐觉得又舒坦又难堪,只因受了她的恩惠不敢作声,暗中盼望有个人进来一一随便什么人都行一一但马上又害怕有人进来。如果那人是个多疑的长舌鬼,更了不得了。特别是有话传到苏杰耳中,对自己的人格简直是天大的侮辱。一想到苏杰,他内心一阵抽痛,感到确实病得不轻,他多希望凤媚马上出去,好让他能畅快地流泪,能无所顾忌地呻吟!
凤媚也深知自己的服务已告结束,应马上离开,好让她的病人能清静地休息。可她实在舍不得就此离开,好像摘到香甜的大红苹果非要咬上一口不可。她搜刮枯肠,终于找到了话题一一
“后天就是‘五一’节,紧接着又是‘五四’。我们年青人该有什么节目的吧?”她轻声细语地问。
陈渐蒙着被子久已不动弹,她真怕他就此睡去,把她孤零零地丢在这清寂的屋子里。她的问话,真如守候在垂死病人床前的侍者,在轻声探询那病人是否还有回音。此时她的语气,是真正的女性之音,她的神态,衬映出她内心的纯洁善良一一她本来就是这样的温柔美丽的。爱情能把一个人变得多么温存啊!她恭顺地坐在陈渐的床前,怕是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刻了。她等待着回答,但陈渐却久久地没有回音。
她想起刚才自己的话,不觉脸红起来,或许自己的措词使他为难了?于是解释道:“刚才我所说的‘我们年青人’,是指我们学校的全体年青教师。”一一这掘劣的补充,反倒惹出陈渐的笑声来了。他奇怪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淑女般的小心谨慎了。
“我不知道。”他轻声地说,尽力掩饰自己的疲惫。那二天油浓烈的气味,熏得他好难受。他掀开被子,外面清鲜的空气凉爽着他的脸,立即令他精神为之一振。他睁开眼晴,发现凤媚是那样靠近地盯着自己,赶忙又把眼晴闭上。但在幽幽的感觉中,凤媚的眼光一直覆盖着他的全部一一抚摸着他的眼晴,他的鼻梁,在他的嘴唇处久久地停留,让他的喉结不敢运动,他的僵直的双腿,也不敢挪动。他无可适从地让自己曝光在她的注视之下,紧张得汗水都出来了。他尴尬地想道:她也许在点数着我的头发呢,她有的是时间。啊,躺在一个女人的身旁一一她既不是自己的母亲,也不是自己的情人——他难堪得不敢放胆地呼吸。好在有“病”为他作为藉口,要不,他可真羞愧死了。
“听说,吴潇定带头到王校长那儿去申请,学校批准年青教师到白云滩消夜的。”凤媚有如在普通班上课,自问自答。那声音带着暖和的气息,陈渐认定凤媚已是得寸进尺,把脸压在他脸上方很近很近的地方了。
“或许是吧。”陈渐有气无力地回答,觉得自己失败了,快已成为凤媚的俘虏了。他的鼻尖忽然感到有物体挨近的逼切感,生怕凤媚真的把头伏在自己的脸上,吓得赶紧睁开眼睛。他发现这完全是自己的杞人忧天,感觉错位,凤媚还好好的端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呢。自己这样的冷淡疏远,她还是如此的含情脉脉,他不能不佩服她的坚韧。一一如果坐在床前的是苏杰,自己该是如何的幸福啊!那么,生病是一种极美的享受了,患的正如鲁迅所描述的吐半口鲜血的才子佳人的雅病。一一假如她知道我生病了,会来看我么?像许多人认为的一样,患难更能打动人心。她会来的,她是那么的纯洁善良。但他马上认为这简直是对他七尺之躯的嘲笑,以生病来获得她的怜悯或挽回他们的爱情,比为求得聘用而抬出自己家中有九十岁的老母等米下锅,好不了多少。但苏杰如果真知道自己生了病,而不来看他,他又恨恨的不快,是她使自己生病,她竟忍心把自己交给病魔,她真够绝情!
他漫无边际地幻想着,正要模模糊糊地睡去,冷不防凤眉问道:“你去么?”他才又记起凤媚的存在。睁开眼,朦胧中看到她满面委屈但柔顺的神情,觉得比她往日侨装出来的娇态,可爱多了。他感动而深情地看了凤媚一眼,以表达自己的谢意与歉意。虽不是爱的表示,却已够激发凤眉的柔情万缕了。她的脸马上映出霞光万仗。
“我们是年青人,不去玩玩,岂不是要惹人笑话么?别活得那么沉闷,像装在套子里似的。”一一“但你得赶快把病养好,到时别要还是这样病兮兮的。”她恨不得自己是活佛济公,随身一摸,就揉出一粒黑乎乎的丸子来,好让陈渐神奇般地康复。
“我确实很想去的,我还没去过。”陈渐语气很温和。这并非是对凤媚柔情蜜意,而是他实在是没力气说话了。凤媚误解了他的表情,感动得要掉下泪来。
由于激动,凤媚话又多起来了。她梦想的,就是能与陈渐在碧海蓝天的白沙滩上你恩我爱,永定终身。
“多令人心动的一个地方啊!”她费劲地往脑海里寻找形容词,“那儿的沙白净如雪,轻柔似云,细细的,坐在上面,或赤脚踩在上面一一特别是躺在上面一一无论是看白云飘于碧海蓝天间,还是闭目听海涛拍岸,浴着海风,那感觉真是神仙也不曾有的,……”。她由于受爱情的激发,一时文思如涌,美丽的词句排着队等候启用,只可惜她这时不曾有七嘴八舌,好让陈渐见识见识她的词采。她深知自己天生不能惹人喜欢,但她认为感情可以慢慢培养,陈渐又不是块石头,她可用蚕食而不是鲸吞的办法。他是学国文的,自己不防以优美的词藻作为向他进攻的武器。而她滔滔不绝地用了那么多形容词,陈渐却不为所动——他睡着了吗?自己是不是由于高兴,说得太多了?
她很聪明,或许是很有经验,深知已完成了初步任务了,正到了军事家们所说的“进攻适而可止”的时刻,因此瞅了个机会就溜走了。临走前,又为陈渐拉拉被子,按按额头。陈渐屏住呼吸,知道这是她的告辞仪式,因此并不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