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应泰随即感叹杨镐确实难辞其咎,杨镐却说道:“提督所言大败从何而来?我军此战何曾大败?分明是大胜倭寇!此战我军日夜奋战一十三日,夺得大片阵地,缴获无数敌资,敌寇被迫只能龟缩岛山一隅顽抗。岛山倭敌几乎死伤殆尽,我军战死不过千余,倭寇大为震慑,畏惧无比。正巧敌寇来援,未免有失故先撤军再行备战。如今东南之势已在我掌控之中,西南之敌惶惶不可终日。提督在此却言大败是何用意?”
麻贵惊问:“但各营队上报伤亡已达两万,战场尸横遍野,也不在少数,如何得来不过千余?”杨镐辩称:“大战方毕,各营队一时间怎会有详细来报,这份明细仅为粗略估计,但从中也可猜得一二,应重拟明细据实上奏并报大捷以慰圣心。”
丁应泰怒道:“杨经略,你莫非想讳败为胜!我定会弹劾你欺君之罪!”杨镐轻笑数声,取出内阁书信说道:“此为内阁张、沈二位阁老的亲笔信,各位请看。皇上日理万机之余时刻期盼大胜,日难安食,夜不能寐,内阁也是殚精竭虑,望我务以大局为重。东征战事许我全权也望我等能通力协作。信中已经言明,二位阁老对我杨镐可谓信任有加,言听计从。我军分明大胜,不知诸位为何执意言败?难道只要未攻下倭城就为战败么?我新丧父本应回乡守孝,但皇上念战事正急,故夺情留用,内阁奉旨已拟诏嘉奖,本欲凯旋之后再作公布,这旨意内容沈阁老已向我告知,今日也不妨给诸位一看。还望诸位与我勠力同心,不可偏颇不可欺瞒圣上,请各位与我联名上奏蔚山大捷。督师以为如何?”
接过内阁书信,邢玠、丁应泰、麻贵皆面面相觑。邢玠面有难色,久难开口,言即有上意为臣者自当遵从答应杨镐联名上奏。后请府中管事送杨镐及麻贵歇息,独留丁应泰屏退左右说道:“我府管事实为东厂密探,故一直以来我不得不谨言慎行。今日之事不久后必将为司礼监所知。此事我总感蹊跷,杨镐必所言不实,但其以皇上和内阁护身,故必须将我等迫不得已之状示以东厂。你可立即上疏弹劾杨镐,尽诉实情并言明我等实被杨镐所胁迫。为免内阁阻拦,可另行密告锦衣卫,使其直奏宫中,有你奏疏以及厂卫相助,皇上必会治杨镐欺君之罪。”
丁应泰向邢玠询问为何不亲自上疏言明此事?邢玠说道:“我为蓟辽总督加衔兵部尚书与经略之间在此事上其实多有不便,且已与杨镐联名上奏,事后再上疏自辩恐反惹污名,身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敌朝堂悠悠之口。位列封疆,执掌兵权,怎会不引人顾忌。但你丁主事则不同,除参与谋划兵事之外更有监察军务之责,由你上疏才更为合适。”丁应泰领会。
杨镐则与麻贵联署《东师奏报》称阵亡千把总官张应元等二十一员,军兵青打哈等七百七十名。阵伤回营身故官六员,病伤回营陆续身故军兵张四等八百一十七名,轻伤军官麻代等二千九百员。走伤阵死战马两千三百匹,在阵弹伤倒死两百一十三匹。
司礼监首席秉笔太监陈矩身兼提督东厂,得到密报后便先与锦衣卫核实,与锦衣卫提督王之祯、指挥同知李如桢一道取出丁应泰奏疏后入宫面圣。万历皇帝正饮酒独乐,司礼监掌印田义报陈矩、王之祯、李如桢等请见。万历帝召入问何事请见?陈矩呈上奏疏说道:“东厂呈报备倭经略杨镐蔚山大败,却执意讳败为胜,胁迫总督邢玠及备倭总兵麻贵联名报捷,此为呈报详情,另有杨镐及丁应泰的奏疏请主子御览。”
锦衣卫提督王之祯奏道:“锦衣卫也有密报,丁应泰弹劾杨镐虚誉欺人,只知空谈实无帅才,欺君罔上,谎报大捷,欺瞒伤亡明细,共列罪二十八款并弹劾张位、沈一贯两位阁臣蓄意包庇。据在朝鲜的锦衣卫暗查应为属实,此事事关重大,有污圣名,臣等无不心惊,还请皇上明察。”
万历帝急将奏疏拿来细细察看,深恨杨镐,并对内阁行径极为失望:“看起来这杨镐真是胆大妄为,张位、沈一贯竟也与其狼狈为奸。还什么为战事而夺情留用,下旨嘉奖,朕怎么不知有让内阁拟此旨意?”
锦衣卫指挥同知李如桢奏道:“皇上,如此看来定是内阁未经皇上允许擅自草拟圣旨等待时机,擅权行事,揣摩圣意,包庇罪臣亦有结党之嫌。但依臣看来此事阁臣应是为杨镐所蒙骗,杨镐身负重任,平日也以忠贞智勇为世人称道,内阁也难保不得不对杨镐有所迁就,即便如此,内阁行事也过于不当。”
万历帝问道:“李如桢,朕听闻杨镐与你家十分要好,在丁应泰的弹劾中可也涉及到了你的五弟李如梅。”李如桢奏答:“回皇上,臣已看过,辽东李氏与杨镐非亲非故,也无书信往来。只是杨镐有意亲近,家父与杨镐从未谋面,兄弟之中也惟有五弟如梅曾与杨镐一道共击胡虏。那杨镐为让五弟立功而鸣金收兵,实为杨镐一厢情愿,擅权行事以作私交,并非我五弟之意,还请皇上明察。”
王之祯进言:“这杨镐还真是最该万死,屡受皇恩,累官升迁,在汉阳和稷山处事妥当,本以为又将是一精干之臣可为皇上分忧,谁曾想竟是如此不堪,工于心计,竟敢欺君罔上!罪当问斩!”陈矩补充道:“好在此事在军中只有杨镐一人自作主张,否则牵连治罪,军心不稳,必给倭寇以可乘之机。”
司礼监掌印田义再请治杨镐欺君之罪并令张位、沈一贯入宫接受勘问。万历帝对杨张沈三人的行径虽怒气难平,但此事牵连内阁,对万历帝来说实在左右为难。杨镐治罪事小,严惩内阁则难以抑制百官,施以薄惩也难以服众。为妥善处置,万历帝将此事暂留中不批,以等待内阁首辅赵志皋上疏调解,转移矛盾。
此时内阁之中张位与沈一贯二人也已尽知此事,怨愤难平。张位怒骂杨镐胆大妄为,不堪为臣,久久不能平静。沈一贯说道:“如今杨镐治罪事小,我等阁臣恐大祸临头,揣摩圣意、私拟圣旨、包庇罪臣、受贿结党这任何一项都是大罪,都是被杨镐这小人牵连。”
“此事其中内情,他们不知,并非是内阁擅权行事,与结党营私更无关联。但此事不好申辩,那些言官都会争着上疏弹劾。”张位叹道。
沈一贯自语:“弹劾我们的事要说是事实倒也是事实,难就难在这里。不过此事牵连内阁,皇上想必也是左右为难,我猜测皇上现在也在想法设法为我们遮羞,此次应当有惊无险。”
张位怒道:“又在揣摩圣意!如今大错铸成,不思悔过请罪,还在这里侃侃而谈,哪里有阁臣该有的样子!如此做派又怎能为皇上分忧!”
沈一贯笑答:“那照次辅所言,此次我们应当痛陈己过,奏请引咎去职,弃皇上于不顾!皇上令我们担任阁臣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平衡朝局,助皇上梳理天下。”
张位指责道:“沈阁老真是大义凛然啊,显得我倒小气了。举荐杨镐的是你,你沈阁老空有满腹经纶,政务才干。却任人唯亲、玩弄心计、贪权受贿,虚誉圆滑。力荐小人担任要职,妄猜圣意私拟圣旨,如今惹出大祸如何收场!”
沈一贯听罢反责道:“次辅也别把自己摘的那么干净,我举荐杨镐不假,次辅您也附议力荐啊,我妄猜圣意之时次辅也是深以为然,这私拟圣旨怎么就成我一人之事了?收受杨镐贿赂时次辅您也并未回绝,当时怎不见次辅如此明辨是非?”
张位怒不可遏:“奸佞小人,一丘之貉!我之过错我自会向皇上上疏请罪,天下悠悠之口尽可指斥于我,即便身败名裂也不可使皇上为难。是去是留自由皇上圣断!而他日奸臣当道,老夫断言必死无葬身之地!”
沈一贯怒从心起却旋即平复,自思此时并非相争之时,坦然一笑施礼赔罪道:“也罢也罢,我与次辅都已是这般年纪,不该争吵。同为阁臣更当合舟共济。次辅方才指责的是,是我不甘不忿强词夺理了,我自当改过自新。此事因我而起,我不避责,更当反思。次辅所言发人深省,老夫绝非奸佞小人,而行事确有奸猾不当,非我本心。但还请次辅此时万万不可急于上疏请罪,不妨先与首辅相商如何,言语冲撞之处还请次辅切勿挂怀。”
张位见沈一贯如此说,怒气其实已消大半,自思此时也当以大局为重,不当意气用事,自也回礼赔罪。与此同时杨应龙也亲率播州兵流劫四川江津、南川诸邑,袭击贵州洪头、高坪、新村诸屯,侵扰湖广境内四十八屯,万历帝震怒,但也因朝鲜战事胶着而暂行搁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