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长安待腻,陪徒弟去趟首饰铺的耐心倒还是有的。
东市距此客栈不远,两人一路走去,只见满街早已没了初醒的冷清,吃喝说笑应有尽有,熙熙攘攘之中也听见些议论,都说什么昨夜大明宫中池水溅跃,天雷翻滚,有人亲眼所见,似是龙腾连接天水,此乃吉祥之兆,盛世气象。
解凌遇听得未免尴尬。
解钏却很是从容:“你看,人类就是如此乐观。”
解凌遇道:“官府怎么还不派人全城抓捕我们?”
解钏停步买了张五福饼,道:“想试试亡命天涯?”
解凌遇目光如炬,笑出了八颗牙齿:“还想被抓进牢里,然后越狱!”
解钏把饼子递给他,也打消他的期待:“人遇到弱小才会约束,遇到神异,就会敬畏。”
解凌遇细想一番。深感有理,他也在人间晃荡了不少时日,怎么没能总结出来?
方才的兴奋劲儿也发了蔫,他咬了口饼子,芝麻糖馅儿有点黏嘴,几口吃下去连牙齿都裹了层蜜糖,实在不好再废话,就这么老老实实地跟在师父身畔,进了东市。
东市不比西市平价亲民,尤其这靠近中心的位子,卖的都是奇珍异宝,锦绣膏粱。只见各地商队密流如织,商铺也开得气派,在这一片富丽之中,珠宝铺子已经开张。
解凌遇远远就看到掌柜坐镇铺门中央,捏着块宝石正在打磨,自己次次路过都瞧见他被一群富贵小姐围着,这一回总算是看清了面容。
圆脸盘,白胡须,两只眼睛一黄一绿。
“打扰了,”他把两段玉簪摆上掌柜面前的柜桌,“我想把它接起来。”
掌柜抬眉看他一眼,又快速扫过闲闲靠在门口观赏行人的解钏,低头继续捣鼓宝石,道:“怎么碎的?”
解凌遇一时犹豫,却听解钏直言:“天雷打碎。”
掌柜立刻拒绝:“小店接不了这种活计,客官还是另觅他处吧。”
解凌遇掏出钱袋,沉沉往桌面一搁:“这里面有碎银,有金豆,接好了全都归你。”
掌柜笑着摇头:“不是小店放生意不做,只是这软玉产自昆山,完整时乃天下绝品,却也有‘一碎不复’之名。更何况此伤来自天雷,已经劈断玉髓,我等凡人实在没有补玉的医术。”
“可你是妖啊。”解钏已行至柜前,冷不防开口。
见那掌柜又抬了头,他就盯紧他的异色瞳仁,淡淡道:“一只老猫,从龟兹来的。”
掌柜放下宝石:“贵客身上果真有妖气!”
不过方才被我师父隐藏得很好,现在才放出来给你看。解凌遇默想。
“敢为贵客尊姓大名?”掌柜又问道。
“无名无姓,乡野村夫。”解钏微微欠身,单肘搭上柜沿撑起下巴,眼底露出些微笑。
掌柜眼中却有躲闪,仿佛瞧见了什么骇人之物,两撮胡须都跟猫毛似的炸了起来。他不敢坐着答话了,冷汗也淌下额头:“我只是个懂些人类喜好的小妖,以此来人间混口饭吃,方才所言也并无欺瞒,实在没有修复此玉的功法修为,两位贵客应当看得清清楚楚……莫要给我出难题了。”
解凌遇问:“那你可知谁有你说的那种功法修为?”
“这个嘛……”掌柜搓搓手,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凉州有个烙仙楼,两位贵客可曾听过?”
见两人一青一黑,一左一右,都不说话,只盯着他,把店门照来的阳光都遮得严严实实,他就接着悻悻说道:“我们小妖遇到难解之事,都会去凉州碰碰运气,在城西二百里外的无人之处找一片红色戈壁……若是有缘,便能找到古城入口,再在古城中央找到烙仙楼,只要进了烙仙楼,就没有还能让妖怪头疼的问题。”
“这么神奇?”解凌遇双眼亮了起来。
“当然!我曾被道士断过两足,就是在烙仙楼里接上的,我有个黄皮子朋友被人打碎了内丹,出了烙仙楼,也是完好如初。至于什么碎玉、覆水、断弦……无论多么不可追溯、匪夷所思,进了烙仙楼就一定有办法补救,”掌柜用掌根揉揉眼睛,叹道,“快去凉州吧!若这玉簪于你当真如此金贵。倘使运气好碰上烙仙楼主,连死人都未尝不能复生!”
“哦?”解钏来了兴趣,“你可见过他复活死人?”
掌柜摇头:“未曾亲眼见识。”
“有谁见过?”解钏又问。
掌柜依然摇头:“江湖传说而已,传得他神乎其神,无所不能。”
解钏颔首不语,眼角笑意冷下来,倒也没有散去。解凌遇看看他,又看看那老猫,收回钱袋问道:“我不必找楼主,找个楼里爱修首饰的妖精就够了。你修好双腿花了多少钱?”
掌柜又叹了口气,道:“烙仙楼从不收钱。”
“那收什么?”
“只收两种,一是你最珍贵的东西,”掌柜支支吾吾,“二是……若你最珍贵的已经损坏,就要把自己留在烙仙楼里,至少一百年,日日用自己的功法浇灌一粒种子,若是敢逃一次,敢偷懒一时,不到次日便会惨死!”
“一粒种子?”
“贵客还是别再问了,”掌柜拿起宝石赶客,素来稳定至极的双手此时却有颤抖,“我贡上了自己的嗅觉、味觉,从没见过那种子。”
解凌遇还想刨根究底,却见解钏打了个哈欠往外走,似乎打算放过这只战战兢兢的老猫,也就没再追问,拿上玉簪追出店门。
沿街还有不少首饰铺子,解凌遇一路东张西望,忽然牵上解钏袖口,把他拉到一家玉铺门前。
“还是算了。”他朝陈列簪子的长柜远远地看,“走吧师父。”
两人往北边景曜门去。
走了好远一段,解凌遇才再度提及方才的事,“这是我最后的银两,”他把那只小口袋交至解钏手中,用力压着掌心,“刚刚想再买一支,它可以再坏,我的银两也可以再赚,可惜没有找到那么好看的。”
解钏转脸看他,眼睫扇了扇,似乎不懂这点小事怎么就成了他的心事。
解凌遇也不在意,忽又改了主意:“有一支好像还不错,师父等我半刻,我跑回去把它买了!”
解钏笑了:“买来也会再碎,不如你替我保管。”
解凌遇却说:“若它留在我手中,便是无用之物,我会在出城之前将它折断。”
城门近在眼前了,隔半条宽街,一队波斯商人刚从那城门进来,风尘仆仆,驼铃悠扬。
解钏看着那城门:“被你折断与被雷劈断,玉总会碎,差别在哪儿?”
解凌遇也看着那城门:“差别在于玉碎之前是否曾被师父佩戴。”
解钏眼中又泛起了笑:“既然如此,那断簪本是好玉,又被我戴过,何必去找替补?”
解凌遇心中一恍,随后想:的确如此。
他下意识摸摸腰前断玉,又一次在不知不觉间被解钏说服了。
不过,身处城门之外,当解钏问及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时,他还是没忍住说道:“我想去烙仙楼。”
解钏没有问他原因,也没摆出严师姿态,跟他说身为学徒应当好好修习功法,不该想着到处游玩的道理。
只有串马蹄声忽然响起,拨开杂声,尤其清脆,就在长安城外川流的八丈大道上,嘚嘚奔来一匹白马。它高头长身,毛色通亮,奔时好似流云吹雪,粼粼映于春阳之下。
奇怪的是,它配好了辔头皮鞍却座上无人,只在路过两人时嘶鸣。
解钏及时拉住缰绳,帮它刹住步子,示意解凌遇上马,好像这良驹出现在此处,就是为了载上两人。
“那便去烙仙楼。”
接着他翻身坐上马鞍后部,这话也就从解凌遇颈后传入了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