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将手钏戴上左腕,并在心中默念:师父,我碰上个麻烦,你若在长安,可千万别来找我。
天亮后解凌遇就下了楼,坐在客栈一角,叫了碗清汤面。这么多年他其实有些积蓄,可是近日又是住店又是买肉喂鸟,昨天还一个没忍住在街边买了支青玉簪子,想等见面送给解钏,自己的吃食既然可有可无,那就尽量节省一些。倒了几勺陈醋进去,他吃得正香,盘算着待会儿去哪里打发时间,忽然听到身后几桌外的柜台有人招呼小二,也叫了碗清汤面。
解凌遇咬断面条,心也沉了下去。
果不其然。
他调匀了呼吸,放稳手腕,又夹起一筷子,照常吃面。
有人在他桌前站定了,还拉开他对面的长凳。
“武当大弟子寻青,”那人冷冰冰道,抱臂坐下,“我跟了你三天。”
我也三天甩不掉你。解凌遇想,喝过一口汤便放下面碗,他也把双臂叠在胸前,静静看着这位寻青。
竟是个年轻面孔,一身白衣,身高八尺,皮肤没什么血色,不见道观里那种累赘道袍,腰上也没挂拂尘宝剑,只能从他紧扎的发髻和一脸不合时宜的肃然中得以印证,他确实是个道士,多管闲事的那种。
“你往西走,”寻青又道,“是去长安,还是昆仑?”
解凌遇站了起来,随后发觉自己的位置选得很蠢,要去柜台,就必须经过眼前这个碍眼家伙。
挤身而过时听见寻青说:“我找解钏。”
解凌遇对其视若无睹,往柜台搁了铜板,径直走出店门。
寻青紧随其后:“你也在找解钏。”
解凌遇看他一眼,终于开口:“没有解钏。”
寻青抬手便拦:“你身上有他的妖气!”
“妖气?”解凌遇当街站住,就在一个卖糖藕的小贩旁边,他大声说道,“我只是凡人一个,却被你劈头盖脸说有妖气,下一步是不是还要把我捉回山上教化?武当大弟子便是如此罔顾法规,血口喷人的吗?”
寻青严厉道:“若你是妖,且做了为祸人间的事,我自然要捉你回去。”
解凌遇不甘示弱:“你若能证明我是妖,我便任你处置!”
寻青蹙着眉头在他身上打量,围观的人多了,也无法对这打量造成任何影响。最终寻青说道:“你不是妖。”
“但也不是人,”他退后一步道,“你是什么,我不知道。”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比方才更为密集的议论窸窸窣窣:是鬼?是关外来的怪物?是西域戏法造出的幻象?
排队买藕的小孩吓哭了一个,随后就哭成一片。
“既然我不是妖,你一个道士管我去哪儿。”解凌遇推开寻青,兀自走了。
他没有拐进深巷,一路有人指指点点,他也没有藏身的意思——越是热闹的街头越安全,官府不能凭一介传言捉他,道士也不能当街指人为妖,解凌遇心知,只要待在人群中,自己就能少打一架。
却不能少些麻烦。
没过半刻寻青就在满街吆喝的商贩间找到了他。
“我并非要来捉你,”他单手按上解凌遇肩膀,“只要告诉我解钏的踪迹,我不会与你纠缠。”
“我不认识解钏,也不认识你!”解凌遇一下子就挣脱了,头也不回地往前挤。卖团扇的摊子围了最多的人,他就要往那儿走。
寻青穷追不舍,照旧眉头紧锁,语重心长:“自我十九岁起,如今已有六年!年年下山都是为了找这狐妖,我对他的了解比世人要深厚得多。你可知解钏究竟是个怎样的妖精?可知对他的放任会造成怎样的后果?武当视天下太平为己任,不可不顾!”
解凌遇突然停下脚步。
“你非要和我打一架!”他回头道。
话音未落,天空忽然翻滚乌云,不消片刻便砸下雨来。
那天解凌遇把寻青拽到无人深巷之中,痛快打了一架,勉强算个平局——那道士似乎囿于雨势,也缺了称手武器,未能发挥完全,反倒被解凌遇这个二把刀打出了内伤。不过之后寻青就消失了几天,期间解凌遇也没能休息,在九重城阙中走走停停,要四处注意有无解钏途径的迹象,要时不时照顾一下那只挑嘴的鸟儿,还要警惕那位“大弟子”是否阴魂不散。
他不愿离开长安,因为他觉得解钏就在这里。
却又夜夜辗转,在心里催自己快点动身,走得远远,也是因为他觉得解钏就在这里。
谁知道那寻青失踪是不是回武当搬救兵?什么大弟子,十九岁起缠了解钏六年,不还是年年两眼一抹黑,到处乱找?
就这点经验阅历,还敢在活了几百年的自己面前吹嘘呢!
也不怪解凌遇烦躁,卡在一处左右不是的滋味的确不好受。那几日连绵大雨,他走在空街上淋雨,靠在窗边听雨,避水诀保他整洁干燥,有关解钏却仍是一无所获。一日他走到城西,眼见一汪圆形清池被雨丝打乱,又在忍不住心中恨恨:要不是有人跟踪,也许自己早已实现团圆。青玉簪子在自己的破背囊里委屈着,也不至于这么久都缀不上那头银发。
所以全是那个白面瓜道士的错!
师父,你若是在长安,还是现身和我一起收拾他为妙!解凌遇攥住手腕也攥住那铜钏,如此默念。/p>